我把皇上赐我的白绫挂断了。
皇帝暴跳如雷,一脚踢断了公公端回来的托盘:“让她减肥!”
于是,我一个被贬冷宫的废后,每天还要被逼着早起晨练。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晚饭又是一个苹果,我沮丧地看着宫墙上的野雀,它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我飞快制作了一个简易弹弓,瞄准了一只肥嘟嘟的雀鸟。
打中了,好耶!
晚餐掉到了墙外,不过这难不倒我。脱掉绣鞋,我顺着墙边的大树往上爬,完全忽略了自己待会怎么回来。
“你在干嘛?”
还差一点就踩稳墙头,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幽幽响起。一个分神,我脚下一崴。
“啪”的一声,我砸在那人身上,以一种叠罗汉的姿势。皇帝厌恶我至极,居然没有躲开让我摔个狗啃泥?
我叫成姜,是废后,也是三代老臣的孙女。
先帝指婚,我成了谢安的皇后,但他早对表妹长乐郡主有意。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娶我,先帝竟将长乐郡主送去和亲。
大婚之日,谢安掀开盖头,冷冷道:“这凤袍本不属于你。”
他拂袖离开时,我正襟危坐,淡然一笑。
“ 巧了,我心里的人也不是你。”
“还不起来,你是想压死朕吗?”
身下传来一声冷哼,我恍然回神,看到一张拧着眉毛的脸。
坦白说,谢安长得还算英俊,毕竟是上任宫斗冠军的儿子,基因在那儿摆着。
就是长了一张嘴,哎,可惜了。
我麻溜爬起来,然后非常狗腿地帮他拍身上的灰尘。
“让您受惊了,是臣妾的不是。”爬墙出来本就理亏,我还是夹起尾巴比较好。
“得了吧,你再拍两下朕的龙袍怕是要重绣。”
“既然您没事,那我就送客了。冷宫风水不好,免得……”话未说完,谢安突然脸色一变,
“你在教朕做事?”
他白了我一眼,直接大步向宫门走去。
我装模作样刀,“是臣妾失言……”心中却是暗喜,飞快弯腰将肥雀塞进衣袖,然后跟了上去。
果然,有谢安开路,守门侍卫虽然惊讶我从外面回来,却并未为难于我。
谢安一进冷宫就皱起眉头,对于他这样的人,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脏乱差的住所罢。
“朕从未见过如此邋遢的闺房。”
“人之将死,讲究作甚。”我随口答道,“难道我收拾干净陛下就会饶了我。”
谢安一愣,挑了挑眉毛,“或许呢。”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感激涕零,但是现在……
“算了吧,臣妾福薄,不敢肖想。”我顿了一下,“倘若陛下仁慈,能不能别让我减肥了嗷!”
谢安一脸黑线,突然上前一步。
脚下突然踩空,我吓了一跳,脖子上却没有传来想象中的窒息感,倒是腰上箍的有点紧。
意想不到的诡异画面,谢安居然将我抱了起来!准确来说,是老鹰提小鸡的那种姿势。
“还不算重,该多吃点了。”
大脑飞速运转,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谢安的动机,这不符合常理的出招彻底把我弄懵了。
我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看向这位当朝天子,他眼底竟有隐隐的笑意。
我突然发现,或许我从未看懂他。
那只肥嘟嘟的雀儿终究还是没能吃到肚里,谢安不知抽了哪门子疯,居然带我一起用餐。
肚子早就饿了,面对一大桌子山珍海味,矜持是什么?我正吃的开心,一旁的公公神色尴尬,忍不住插话:“娘娘,还未试过筷。”
他拿出一双银筷子,我这才突然想起,皇帝这种高危职业,吃饭是要有人先试毒的。
谢安笑眯眯地看着我,像一只狡猾的大猫。
我淡定道:“倘若能替陛下挡了灾厄,也算是我的福气。”
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谢安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临走的时候交待一句:“以后就让娘娘随侍用餐吧。”
难怪他不再强求我减肥,原来有了其他更巧妙的法子。
亏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
不管怎样,至少不用受那遭子烂罪。
雀儿没入肚,我便寻了一个笼子圈养起来,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嘟嘟”。
我成了一个莫得感情的干饭人,幸好谢安很忙,不用一直对着他那张臭脸。
不过一个人吃饭还真有点无聊,谢安身边的王总管还在旁边监视着,我忍不住逗他。
“王总管,陛下爱吃哪几个菜?”
王总管犹豫了一下,“这……”
我贼上道地塞给他一个玉佩,那可是我陪嫁带来的上好羊脂白玉,就不信他不心动。
“既然娘娘有心,那老奴就却之不恭。”
王总管看了看四周,小声报出几个菜名。
御书房,谢安从一堆奏折里抬起头,王总管忙命人布上饭菜。
谢安随口问道:“今日,她可安份?”
王总管面露尴尬,拿出白玉佩,坦白道:“娘娘用这个贿赂老奴,问陛下都爱吃些什么菜。”
“哦?”谢安有些惊讶,王总管接着说道:“老奴本以为娘娘开窍了,要了解皇上的喜好讨好您,结果她……”
谢安扫了一眼菜品,似乎明白了什么:“结果她把我喜欢的都吃完了?”
王总管答“是”,惴惴不安地等着迎接皇上的怒火,却是一片安静。他偷偷抬眼,只见皇上唇角轻勾,居然诡异地笑了。
只是那笑容,竟有一分自嘲。
消食逗鸟的时候,慈宁宫的人来了,说是太后要见我。
我双腿一软,感觉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嘟嘟,永别了。”
临走时,我把鸟笼打开,希望这只肥鸟还没有笨到飞不起来。
一路忐忑不安,当初我被指婚为后时,太后便颇有微词。她心里的准儿媳,乃是谢安那位温柔贤淑的表妹,长乐郡主。
长乐是太后的侄女,她很想亲上加亲。而且长乐家族庞大,也非常有利于她母族的势力,对谢安巩固皇位也颇多益处。
而我成家虽三朝为官,曾祖父亦为太祖打下半壁江山,只可惜血脉单薄,到我这辈只剩一个独女。
阿翁临死前求先帝给我谋个好去处,没想到先帝一拍脑门就把我内定成了未来的皇后。
先帝对我很好,但我总觉得,他是因为我是个女孩才如此。
太后保养的真不错,看上去雍容华贵,凤仪大方,比妙龄少女更有一分成熟风韵。
跪到腿麻了,她才慢悠悠地开口:“起来吧。”
“谢太后。”我蹩脚地行了个礼,然后瞄了瞄一旁铺着绣垫的软座。她注意到我的余光,冷哼一声,“坐吧。”
刚一坐下就有人奉了新茶,我接了茶却不敢喝,生怕喝完就会七窍流血。
“成姜啊,你最近在帮皇帝试菜?”
“是。”我低眉垂眼,夹着尾巴说话。
“去了冷宫,果然懂事不少。”太后又想起了什么,“听说你还把皇帝赐的白绫挂断了好几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憋住心里一口老血。这能怪我吗?明明是内务府偷工减料!
也幸亏白绫质量不好,否则我恐怕早就一命呜呼,去下面跟阿翁一起抱头痛哭了。
虽然不稀罕当那个皇后,但是我被贬入冷宫的罪名也相当憋屈。
谢安与我各自心有所属,根本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原本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他发神经,大半夜一个人过来敲门,我睡的正香懒得起床,敲完门又来敲窗,然后我翻了个身睡的贼香。
第二天太后命太医为我诊脉,说她做梦梦见观音送子。我憋着笑等太医诊完脉,太医说没喜,倒是娘娘饮食不规律肠胃不太好,要开点养胃益气的药。
谢安来了,冷嘲热讽一番,说我身为皇后却冷拒天子,太后这才知道我们根本没同过房。明明是两个人默认的形婚,锅都让我一个人背,我是真的惨,谢安也是真的狗。!
谢安心里有别人那叫天子风流,我要是公开承认自己心有所属,恐怕会死的很惨,还会遭天下唾骂不守妇德。
有口难言,我只好受下太后安的欲加之罪,喜提冷宫副本。
贬入冷宫之后,谢安赐过多次白绫想让我狗带。我心里清楚,他这么做无非是因为老情人快回来了。
长乐郡主的命是真好,被送去和亲之后便染上怪病,一直在别院静养,结果居然苟到未婚夫急病暴死,新上任的大君有意拉拢谢安,便要将长乐送回。
先帝已死,阿翁也不在了。成家的势力被谢安分化,盛都被调往西南边境,我一个人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谢安一直觉得是我鸠占鹊巢,现在鹊要回来了,我这只鸠鸟自然该乖乖挪窝。
刚出慈宁宫,就有一个宫婢凑了上来,说是宸妃娘娘找我。
若是旁人,我定然果断拒绝。但宸妃不会害我,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我、岑清秋和盛都,打小青梅竹马,岑清秋喜欢盛都,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在一起,毕竟岑清秋人又美说话又好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俩人还一起逛了七夕灯会。结果岑清秋父亲一个背刺,居然为了讨好新帝,将女儿许给谢安。岑清秋成了宸妃,我暗自幸灾乐祸,本以为可以捡个漏,结果自己也被封为皇后,俩个情敌在宫里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看着盛都都调往西南。
宸妃寝宫果然是她的风格,翠竹掩映,陈设清冷大方,一股子书香气。
“好久不见啊,清秋。”
宫婢识趣地掩门退下,故人相见,我也懒得客套。
岑清秋打量我一番,“阿姜,你果然是在冷宫也能怡然自得的性子,未见清减,反而胖了。”
“哈,不吃胖点怎么挂断白绫,哪还有命站在这里说话呢。”
她掩唇一笑,“你还是那么幽默。”
闲聊了几句,我们都极为默契地避开了盛都的话题。“听说长乐郡主要回来了。”清秋突然严肃起来,“无论太后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原来这才是她找我来要说的话,我心里多少有些感动。
太后确实提出了一个交易,只要我自愿放弃后位,她就会把我从冷宫里放出来,甚至可以给我一大笔钱,让我以清修反省的名号离开皇宫。
这个条件真的太诱惑了,离开皇宫,我就可以去西南,再也不用每天小心谨慎。就算盛都只把我当妹妹,总有一天也会被我感动吧。
虽然宸妃是好心劝告,但已经晚了。
我答应了太后的交易,我当然知道太后极有可能反悔,但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我转移了话题,没有向宸妃坦白。
倘若她知道我打算出宫去找盛都,一定会心有不甘。
正准备找个借口离开的时候,外面传来宫婢的声音:“陛下,请容奴婢通报一声……”
谢安这个瘟神怎么来了?
岑清秋看上去也很紧张的样子,我忍不住打趣,“你一直荣宠加身,居然也怕他?”
宸妃的声音有点虚弱:“这是他第一次这个时候造访。”
我有点惊讶,转念一想,清秋进宫比我早,但一直未有身孕。不会吧,难道说谢安他……不行?
“算了算了,你听我的,我帮你把他气走。”
我憋着笑耳语一番,让岑清秋先进了里屋。
正准备去开门,门先被谢安撞开了,只见他气势汹汹,竟有种抓奸的气势。
我装作一脸惊讶,“陛下,怎么是您呐。”
“你怎么在这儿。”谢安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点都不意外。“宸妃呢?”
“宸妃老寒腿犯了,我用独门捏腿秘方帮她缓解了一会儿,现在人已经睡下了。”见他一脸怀疑,还准备进里屋看看,我忙上前拉住。
“饶人清梦,天打雷劈。陛下咱还是先走吧。”
把谢安拉出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赶紧松开手。谢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夜深了,您早点休息。”我尬笑两声,“臣妾告退。”准备趁机开溜。
“成姜。”谢安在背后叫住我,那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没敢回头。
谢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竟略有一丝疲惫:“以后不要出来乱跑,想杀你的人,可不止朕一个。”
回宫之后,心里一团乱麻,那只肥嘟嘟的笨鸟居然还没飞走。
第二天,我发现冷宫墙头上放了几盆仙人掌。不用猜,准是谢安整的花活儿,为了不让我爬墙也是煞费苦心。
睡了一觉,我突然想通一件事。既然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我干嘛不直接跟谢安交易,何必舍近求远去找太后。
拍马屁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脸上陪着笑,鞍前马后伺候谢安用膳。
“陛下,臣妾先替您试试菜?”
“你刚不是吃过了吗?朕才不要吃你的口水。”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吃的还是我的剩饭呢!“那臣妾给您捏捏肩吧……”遭到拒绝之后,我故作惊讶,“陛下,您都有抬头纹了!”
话音未落,我伸出手在他太阳穴上按摩起来,以前阿翁头疼的时候,都是我为他按摩,我对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不要一直皱着眉嘛,容易老的快。”
王总管悄悄退下,我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我在赌,赌谢安不是暴虐无道之君。
他轻哼一声,脸上并无怒意,只是言辞依旧犀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臣妾确实有要事相求。”
“说归说,手上别停。”他微闭双眼,一副放松的模样。我按捺住挠花他那张臭屁俊脸的冲动,提出了交易。
谢安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有些玩味。我以为他心动了,兴致勃勃道:“我把后位让给你的老情人,你给我自由,你好我好大家好,简直是双赢!”
谢安笑了一下:“所谓的自由,就是去西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正欲反驳,他突然一个反手将我拉到眼前,眼神中隐有怒火:“成姜,你是不是把朕当成傻子,你在西南逍遥自在,朕在宫里乖乖戴上绿帽子?”
我懵逼了,嗫嚅道:“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夫妻,算不上绿帽子……”
话还没说完,谢安突然啃了我一口,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给了他一耳光。
谢安懵了,我落荒而逃。
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手心隐隐作痛,心里一阵后怕。我没有回冷宫,准备去抱太后的大腿。走到一半又犹豫了,如果太后知道我打她儿子……只好拐去宸妃那里,她现在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傍晚,谢安冷着脸来了,亲自把我拎回冷宫。王总管站在他身后,手中托盘里放着一条白绫。
我不敢吱声,生怕一不小心又蹦迪到雷区。王总管贴心地系了个蝴蝶结,”娘娘,请。”
我踩上凳子,腿有点软。
谢安不会真的要杀我吧?
不能吧,我可是先皇亲自认定的中宫皇后,阿翁生前德高望重,门客三千遍布天下,朝中还有许多重臣敬仰我的曾祖父。
杀我泄愤一时爽,事后舆论火葬场。
我的那张底牌,绝处逢生时才能用。我决定赌一把,深吸一口气,大义凛然地抓紧白绫。
脚下突然踩空,我明明没有蹬开凳子。心里咯噔一声,窒息感却并未出现,反而稳稳被人扶住,手里是断成两截的白绫。
死里逃生,人生的大起大落,我忍不住开心地哭了起来。
谢安松开手,“真没出息。”
王总管不知何时又退下了,我有点紧张,谢安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总是让我的小聪明无处遁形。
谢安说,可以答应我的交易,不过要先打个赌。“赌注是什么?”我对自己的运气一向很有信心。
“你赢了,我放你出宫,你输了,就把命给我。”
我爽快答应,谢安拿出短刀割了我一绺头发。头发会随信寄往西南,预示我已有难,盛都来,我便赢。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够,盛都知道我脱发严重,万一他意识不到严重性怎么办。
“刀借我一下。”
正准备忍痛割手指,谢安把刀抢了回去,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急了,“我都不怕疼,你干嘛?”
“呵,你要是死于破伤风,朕可不想背锅。”
谢安走向门口,磨刀霍霍向鸟笼。嘟嘟,危!“不许碰嘟嘟!”我飞扑过去护犊子,谢安微微皱眉,重复了一遍,“都……都?”他神色古怪,眼底蓦然浮现一抹凉意。
最后还是用了门卫大哥的血,我写了一封略显浮夸的血书,谢安摇摇头,“字真丑。”
我心情大好,才懒得跟他抬杠。
他走的时候,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成姜,白绫挂断三次,你还不懂么?”
老谜语人了,我不懂。
所以我就去宸妃那里嗑瓜子了,达成赌约之后门禁宽松了许多,我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
宸妃放下书卷,“阿姜,你刚才提到陛下十三次了,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吓得我瓜子掉了一地,“怎么可能,不守男德的男人我可不要!”
倘若谢安是旁人,我或许便认了命。
可他是皇帝,后宫三千众,其中一人还是我至交好友。即使这次我赌输了,我也不可能喜欢上他。
长乐郡主回来了,我在太后的宴会上见到她。太后赏赐她许多东西,我知道还有一份最贵重的礼物——皇后之位。
宴会结束,太后先行离开,留我二人独处。我多少有点歉意,毕竟她是间接因为我被送去和亲。“陛下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我开始尬聊,“他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那个惊喜,是皇后之位么?”
没想到长乐如此直接,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卖关子,“你知道了?”
“呵。”长乐看了我一眼,冷冷道,“成姜,你不要的东西,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
怎么不按套路来,我一直把“皇后之位”当作自己的重要筹码,结果你跟我说它是无效牌?
不行,在赌约结果出来之前,不能让谢安知道这件事。我开始频繁出现在谢安身边,试图占据他所有的私人时间,生怕他跟长乐碰面。
“你这么闲,不如出去跑一圈八百。”谢安似乎有些疲惫,说话的气势都弱了几分。
我赶紧拿着鸡毛掸子装模作样。“我不闲,忙着呢。”
“过来帮朕按一按。”
结果没捏两下,谢安就睡着了。
宫灯里蹦了一颗火星,烛影明灭里,映出一张线条分明的侧脸,睫毛根根可数,
“歪,这么不设防?”我轻轻碰了一下,谢安轻哼一声,像一只失去獠牙的老虎,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大猫。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谢安,那是在春宴上,我跟清秋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说些坊间八卦。
帐子掀开,进来一个玄服公子,模样生的极好,就是眼神有点超出年龄的幽深。我兴奋地捏了捏清秋的衣角,小声说:“这个可以打几分?”
清秋轻轻一笑,“阿姜眼光独到,这位可是太子殿下,未来的陛下。”
我一听,顿觉扫兴,未来的海王,不配在我的鱼塘。
趁谢安睡着的功夫,我翻了翻桌子上的奏章。结果不翻不知道,一翻气的牙痒痒。他居然下旨令盛都按兵不动,未得诏令不许回京,否则以谋逆当斩。
越想越气,我忍不住拿出毛笔在谢安脸上画了个王八。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七岁那年,元宵庆典上哄抢贡品礼物。
我一早就拿到了想要的兔子花灯,玩了一会儿却也腻了,一个人逛着便看到几个王室宗亲围在一起。
他们拿出一堆礼物,问中间的男孩想要哪一个。
“我想要那把短刀。”男孩指着一把镶嵌绿松石的古朴短刀,周围嗤笑一声,短刀被传着把玩了一遍,他们吹着口哨,哈哈大笑。“想要这个?偏不给你。”
那群人跑开之后,我忍不住上前,“喂,你是不是傻?”
握紧拳头的男孩看向我,浑身戒备。
见他红着眼睛,我心里一软,把兔子灯拿了出来,“别难过了,这个送给你,可比短刀好玩多了。”
“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让他们抢走你不在乎的东西。等你长大了,再全部讨回来。”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感觉自己拯救了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少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一大早就有侍女送来华服妆奁,我才知道谢安要接见羌族使者,我也要出席凑个人数。
路上遇见长乐,她看了我一眼,轻哼一声先行离去。
头上的珠翠发饰有些沉重,我忍不住走到假山里,取下最沉的金步摇,悄悄塞进衣袖。
身后有动静,我心里一慌,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姜,是我。”
是盛都!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相貌清秀的俏佳人站在眼前,盛都不施粉黛,宫女服穿他身上居然如此合身。
“为了掩人耳目,只能以这个样子来见你,”他有些尴尬地摸摸头,“不许笑…”
我确实忍不住笑出声,不过不是嘲笑他的女装,而是开心于自己赌赢了,很快就可以离开这步步惊心的皇城,从此山高水远,天高任鸟飞。
盛都接到我的血书,以为我九死一生,冒着抗旨的危险偷偷潜入皇城,结果我一身华服面色红润,他讶异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怎么就写了那么一封触目惊心的血书。”
我有些心虚,干咳两声,“宴会马上开始了,我得去凑个人数,不然他们发现我缺席,咱们就危险了。”
盛都这才松开手,点点头,“那我晚会儿再来找你。”
宴会已经开始,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婀娜舞姿吸引过去,我悄咪咪提着裙摆入座。
清秋没有来,反倒是长乐坐在谢安旁边,看来她嘴上说着不在乎后位,实际上还是有意入主中宫。
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盼着宴会结束去找盛都,又犹豫要不要跟谢安打个招呼。
我赌赢了,本该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但又怕他出尔反尔,此人心机颇深,明面上把赌约的主动权交给我,让盛都的选择决定我的归处,却又私下里一波背刺,用圣旨牵制盛都不许妄动。
我担心他会出尔反尔,更担心他迁怒盛都,进而牵连阿翁留下的西南驻军。或许我应该趁现在溜走,把烂摊子留给他一个人。
独坐王座上的谢安,玄服华冕,不怒自威,已然有几分先帝的仪态。我突然有些怀疑,他这样的人,真的只是为了皇后之位同我交易吗?
谢安仿佛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回看过来,目光如炬,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也能感觉到摄人的气场。
罢了,待会还是向他坦白吧。万一私下溜走,天子之怒,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情。作出决定之后,心里畅快不少,我坦然地接下他的目光,甚至还回个笑脸。
吃饱喝足之后,宴会还没有结束,无聊地托着腮看表演,羌族进献的舞蹈不是美女,居然是一群套马的汉子,无趣无趣。
看的快打瞌睡时,鼓点的节拍里突然响起刀枪低鸣,一声“护驾”,满堂皆惊。
场上乱作一团,那出刀的武士却没有坎向谢安,而是向长乐刺去。
近卫军挡下攻击,谢安厉声道:“拿下他们!”
刀枪无眼,我还是先溜吧。刚低着头退到门口,一支冷箭从背后射来。
我听见箭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冷汗不由滴落。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我忍不住回头,看见谢安缓缓放下弓箭。
一个羌族汉子倒在我眼前。
谢安要杀我,还是为了救我?
惊魂甫定,我有些茫然地任由被谢安拉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手心传来的是可靠的温暖。
长乐冷眼看着谢安,袖子里露出半截寒光。我敏锐察觉到一股杀意,下意识迎了上去。
谢安不能死,至少在我出宫前不能。
我醒转之时,正躺在谢安寝宫,几个太医围上来争相把脉,纷纷松了一口气。
在我昏迷那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
长乐涉嫌联合羌族谋刺,被太后保下性命,逐出都城;盛都踪迹败露,被打入大牢。
一口热粥差点呛住,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谢安,你不讲武德。”
“是你救了朕,跟他盛都有什么关系?”谢安语气平淡,不忘擦了擦我的嘴角,“更何况,抓他是因为其他原因。”
“我赌赢了,你就来这一招釜底抽薪,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没错,你赢了。”谢安勾起唇角,一脸欠揍,“你现在要一个人出宫吗?要不要帮忙收拾行李。”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回到冷宫,才发现墙头仙人掌已经开了花,笼子里的嘟嘟活蹦乱跳,看来是有人照料。
我翻出一些衣服和首饰,把包袱塞的满满当当。然后拿出文房四宝,提着一口气写出难得能入眼的字迹,哈了一口气,重重盖上凤印。
正准备拿着让位诏书去找谢安换出宫令牌,清秋突然来了。
她面带愁容,一见我便准备跪下,唬的我赶紧拉住她。
“阿姜,求你救救盛都。”
原来是为了他,我干笑两声,“我哪有这个能耐。”看来清秋还不知道,盛都是因为我被抓,否则她一定先骂我一顿。
“你救驾有恩,陛下会听取你的意见。”清秋抓紧我的手,“而且你还有一张底牌…”
我闻言脸色微变,果断拒绝,“不行…”
阿翁说过,那张保命符要留在绝处逢生时。
“你必须救,不仅是为了盛都,也是为了你自己!”
岑清秋泪眼婆娑,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他是你的亲哥哥,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等等,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我确实有一个胞兄,名为“成敏”,但他一出生便是死胎,只在牌位上见过。
我摸了摸脑门,努力消化着岑清秋的话。
盛都不是因为擅离职守被抓,而是因为欺君之罪。当年先帝表面上与成府亲厚,实则诸多忌惮。成家自陪太祖定天下,既有仁义之名还有兵权在手,怀璧其罪,不得不除。
飞鸟尽,良弓藏。但成家人脉牵连甚广,只能逐步分化瓦解。
我的父亲,战死在西南,那是一场本有生机的战役。为保住成家血脉,盛都一出生便被阿翁送走,我因为是女婴才留了下来。
成敏,成皿,盛……
我突然想起当年给盛都送鸳鸯戏水的荷包,阿翁第一次吼我那么大声,从此再也不许我同他来往。
我当时以为他是嫌弃盛都出身,原来是不希望我误搞骨科?不过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我最后一个才知道,就连谢安和岑清秋都比我先知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叛逆暗恋像个笑话…
盛都早就知道我是他妹妹吧,所以才会不顾擅离职守的罪名冒险来找我。心里突然有些酸涩温暖,原来这些年对他的莫名依赖,都是源自血脉里剪不断的亲情。
我默默放下行李,在去求情前问了岑清秋一个问题。
“你是真的喜欢我哥,对不对?”
看见我回来,谢安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一切似乎都在他计划之中。
一桌子美味佳肴,两幅龙凤呈祥的碗筷。红色宫纱随风而动,竟有种寻常人家吃喜宴的感觉。
“坐,有你喜欢的杏仁豆腐。”
谢安看上去心情很好,肩头龙纹栩栩如生,逆着光流光溢彩。
我努力夹了两下,却因为心情激荡把豆腐夹成了豆腐渣。
谢安难得没有嘲讽,而是舀了一勺送至我唇边。
他脸上带着那样温柔的笑,看上去倒也有几分温润如玉。可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他毒舌,腹黑,喜怒无常,心机深沉……
这样一个权柄在握的人,会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假笑示好吗?
味同嚼蜡用完餐,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放了他。”
谢安漫不经心道,“理由呢。”
“他是你大舅子。”
谢安神色微诧,拧起好看的眉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贱贱地确认一遍,“你不是要一个人离宫吗,不走了?”
“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吃香的喝辣的,顺便再吹吹枕边风。”
盛都被放,我恢复了皇后身份,带着侍女去送行。
“阿姜,为了救我,你是不是用了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是阿翁留下的底牌,无论何等罪名,皆可免一死,相当于一张免死金牌。
我摇摇头,“放心吧,哥。”
死物哪有人心好用,这是我那天才想明白的道理。
“陛下待我很好,他还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惊喜?”
我让开一步,身后的侍女抬起头,正是岑清秋那双盈盈双目。
我又同谢安做了个交易,我作为牵制成家的人质留下,替他坐稳江山,让成家绝对效忠;他放盛都和清秋离开,取消选秀,独尊中宫一人。
当拥有谢家和成家一半血脉的孩子生出来,不会再有猜忌,也不会有反叛。我感觉自己赚大了,但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很多年后我问谢安,假如盛都和我不是兄妹,他是否会如约放我出宫。
“朕说放你出宫,可没说是冷宫还是王宫。”
谢安顿下笔锋,一脸损色。
笼子里的肥鸟活蹦乱跳,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中了圈套。
从一开始,谢安想要的就不是后位,也不是丹书铁券,更不在乎成家势力忠心归顺。他只是让我误以为他在乎那些,然后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你个老狐狸。”我把手里的兔子灯砸出去,谢安笑着接下,阿姜,这是你教我的。顺手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我们的女儿,就叫谢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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