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永难忘
在我们皖南家乡的土话中,“家”字被念为第一声的嘎。如果小男孩在外面贪玩,有人吓他:“再不嘎去,就要挨打了!”意思就是催他快点回家。
很多地方称呼外公、外婆为姥爷、姥姥,而在我们家,都是称嘎公、嘎婆。
小时候,能去嘎婆家,总是最快乐的事情。嘎婆的家,在一座苍茫的大山之中。从我们家出发,要步行六七公里路,再爬一两公里的山。那时候,母亲还年轻,爬山时,我如果爬不动了,母亲会牵着我的手,或直接把我背着往山上走。
到山顶的分叉口,听到山涧溪水哗哗的响声。山谷很深,走在崖边的小路上,看不到溪流,只听到荆棘丛中传上来的流水声。
在分叉口左拐,靠山崖再走一段狭窄的平路。远远地,就能听到鸡鸣狗吠,看到袅袅炊烟,那就是我一心向往的嘎婆所在的村庄。
村庄沿小溪两旁的山坡所建,高高低低,排列无序。那条溪水从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山流下来,滋养着这个村庄的百姓,再往下,汇聚成一座大水库,每逢干旱时节,灌溉着山下几千亩良田。
到了平路,我就撒开小腿往前奔跑,母亲则在后面快速地走。哪怕山路曲曲弯弯,坑坑洼洼,冷不丁地,我还会被碎石或树枝拌倒,但不觉得疼痛,爬起来,继续跑。每次在那条小道上奔跑,一次次深呼吸中,感觉空气都是甜滋滋的味道。
还没到村口,就有狗窜出来,汪汪直叫,吓得我只能原地不动,母亲笑着安慰我不怕。忘记她是怎么喊了一嗓子,那狗便摇着尾巴,低着脑袋,乖乖地跑过来。
嘎婆家位于村庄最里面,地势也最高,在村口就能看到。进了村庄,到嘎婆家,还要消耗不少时间。因为每家的门都开着,经过一家,都有人出来打招呼,邀请母亲进去喝口茶。整个村庄都是汪姓,母亲在这儿出生,家家都把她当亲人般看待,互相见面,总要说几句话。印象中,最多在人家门口站一两分钟,从没进过谁家的门。
走完这边的村庄,再过河,深深的溪水之上,搭着窄窄的木板桥,需要小心翼翼地跨过去。低头看,溪水中有鱼虾嬉戏,青蛙乱跳。到了河对岸,又要经过一些人家门口,有位老师住在那,是从南京来的下放知青,她的儿子与我们一般大,每次见到,大人在说话,我们就玩过家家。多年以后,老师回到南京,在中央门小市小学教书。
再爬一段大石板垒就的小岭,就是嘎婆家了。嘎婆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马头墙,带天井,没有院子,门前平坦,如一片大广场。站在广场往下张望,能看清小溪、田地及整个村庄。母亲回忆,小时候在门口玩,看过对面山坡上有大老虎在柴草间走动。
嘎公、嘎婆和母舅见到我们,自然都十分亲热。嘎公第一句话总是关切地问:“吃过没有?”嘎公话很少,如果我们说吃过了,他就说:“那你们在嘎玩吧,我做事去了。”便扛着锄头下地去了。如果我们肚子饿着,嘎婆就去盛饭。那时,我们家经常没饭吃,到嘎婆家,总能吃到白花花的大米饭。
生活的宽裕,都缘于嘎公、嘎婆的勤俭持家。嘎公似乎从不知道闲下来,每次去,都看到他忙碌不停。嘎婆生养了七个孩子,家里负担重,也很热闹。有两个小舅年龄与我们相仿,如果我哥加上另一个表弟同去,家里楼上楼下到处狂奔,受到委屈的,就会大哭大叫。这时,嘎公总会慈祥地责怪道:“真是五只老鼠闹翻天。”
上中学后,放假时,还会去嘎婆家住几天。厨房门边,有一眼清泉,往下挖点,用石板稍围,就成了天然水井。山泉冬暖夏凉,冬天的清晨,水面雾气缭绕,水温十分宜人。夏天口渴了,可以用葫芦瓢直接从井里盛水喝,冰凉甘甜。
到县城一中读高中时,每个周末回家带米到学校。有一次,家里没米了,母亲交待去嘎婆家吧。真去住了一晚,次日离开,我不好意思开口提出要米,但离开前,嘎婆让二舅装了一大袋米让我背到学校。那天,交到食堂的米最多,我留出一周吃的,让师傅帮兑换了三块钱,转身去了新华书店,抱回好几本新书。
没读高二,我就应征入伍。一年,到大西北执行导弹实弹射击演习任务,嘎公故去,没人告诉我。那时没有手机,只能靠书信才能收到家乡的信息。
回去时没看到嘎公,母亲说,那天清晨,年近八旬的嘎公还提着竹筐到路边捡牛粪,吃过早饭,照常到地里干活,突然不省人事。嘎公一生勤勉,从不论人是非,是本乡本土远近闻名的好人。他言语不多,但看人很准,说话算数,在人们心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嘎婆在世时,我只要回乡探亲,哪怕仅两天时间,都要去看望。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接到嘎婆去世的噩耗,坐了半天车,还没出南京。乘坐长途汽车赶到皖南小县城,已是夜晚。连夜爬上山,看到嘎婆安静地躺在床上。
老家还沿袭着土葬,我们和乡亲一起挖出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那几天,大雪封山,小路很快就被白雪覆盖。看着八个壮劳力将嘎婆抬到更高的山上,与嘎公长眠在一起……
自从嘎婆离开,那座名叫八寺里的村庄也就很多年都没去过。听说,村庄里的人全搬下来了,很多都到县城务工,在外租房居住。只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还守在山上。母亲讲,以前,大山里面还有个村庄,因爆发山洪冲倒房屋,就搬来八寺里。留守的老人家在嘎婆家河对面,他儿子在县城旁边盖了房子,拆迁后分到六七套安置房,但老人哪怕每天步行去看看孙子,还是要连夜返回到村庄。
嘎婆家的老屋,早已无人居住。二十多年来,只有四舅每年上山维修一次。别人家的房屋,如果长时间没人住,肯定到处都是蜘蛛网,可那老屋,里面依然清清爽爽。哪怕墙壁倾斜,也是整面墙体紧连。舅舅说,有专家上山考证,这应该是明末的建筑。
后来才知道,母亲的童年十分不幸,她在那老屋出生,战乱年代,父母早亡,靠爷爷奶奶带大,又送到山外给人当童养媳,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谈起往事,她依然十分感恩地说:“我爷爷奶奶对我特别好,他们个子高,每次下山,都让我坐在肩头上,到供销社给我买好吃的。”
我的嘎公是从山下一个村庄过继到山上的。嘎婆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有文化识大体,难怪从没见她做过家务活,但经常能给十里八乡的百姓看病,帮人消灾避难,袪除痛苦。
就是现在回家探亲,聊到过去,母亲还会念叨:“你嘎公、嘎婆对我真是没话讲。”意思是视如己出,那儿,也一直是母亲最亲的娘家。虽然嘎公、嘎婆不是我的亲外公、外婆,但却是我们的家公、家婆。
(2022年9月15日)
作者简介:陈荣发,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平时热爱生活,夜间坚持写作,所写文章,散见报端。随笔集《都是真实的人间》作为文汇新观察丛书之一,于2021年9月在上海文汇出版社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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