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个多雪的冬天。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雪下得多,给人的印象好像天空总是飘着雪花。
这天,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军军光着脑瓜跑出楼门口,牛继红手拿扫帚疙瘩追赶。到楼门口看见外面落雪了,继红才站住,和儿子谈判:“你给我回来,你回来我就不打你。”
军军却说:“就不!”
“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听不听妈话?”
“谁让你打你儿子了,我还不如就这么冻死,省得你动手了!”
牛继红向前一步,军军又跑几步。继红只好站住。牛大爷这时从外面回来。
牛大爷心疼外孙子,埋怨继红说:“这咋的,继红,大冷天的咋把孩子撵出来了?走,军军,跟姥爷回去。”
“你让他说咋的啦?上半年还是第36名呢,这下好,干到42去了!”
“那也不能打呀,孩子得教育。”
“教育,谁帮着教育啊?我这又当爹,又当妈,顾得过来吗?‘”
牛大爷说:“我告诉全家帮你管,我就不信我外孙子学习不好!先回去吧。”
牛大爷领军军回屋,正碰上暖气收费员老宋在楼道里挨家收暖气费。他让继红先把军军领回去,他要和老宋说几句话。
牛大爷说:“啊名来啊,又收取暖费啊!”
老宋说:“哎,不收咋整?煤快没了,有人家就不交。反正这回有规定了,哪栋楼不收齐,就停哪栋楼的气,爱交不交,谁不交谁挨冻。”
“哎,都谁没交啊?”
“金大头就没交。”
“他凭什么不交?”
“拖呗,拖拖,说不定拖黄了。”
“这老落后分子。”牛大爷说,“不过老宋你也有责任,你肯定又耍油条,不交你也不紧催。”
“我催?”老宋眼睛瞪得老大,“我得罪那人!你记得那年我给领导提意见的事儿没有?哎,提完意见两个月,找个由于把我发配到分厂了。”
“老宁厂长是不容人,太霸道了,他那几届领导班子,没一届是和的,他不是也没混下去,调走了吗?”
老宋说:“从那我就总结出经验了,得罪人事不于,得罪人话不说。我算看透了,这人呢,不能得罪。”
‘称不得罪人行,可取暖费你得收上来,要真把我们这栋楼暖气停了,我可找你算账啊。“
“你找得着我吗,找那不交费的去!”
牛大爷说:“要找得你找,我找得着人家吗?”
孙明又到杀猪菜馆喝酒,牛小伟乘机告诉他军军的学习又落后了。
牛小伟说:“从上半年的第36名到现在的42了,我姐跟他上火呢。这顿扫帚疙瘩我看他是挨定了。”
孙明发愁地叹了一口气:“哎,我现在最愁的就是军军的学习。你说继红她也不会教育孩子,整个一个简单粗暴。再不行,我把军军接走。”
“想啥呢?我姐能给你?”
“那我要把你姐一起接走呢?”
“好啊,就看你有没有这能水儿了。”
孙明丧气地说:“我当然……没这能水儿啦。”
老宋转了一圈,也来到小酒店,牛小伟忙打招呼:“哎,来了,宋师傅,整两盅?”
老宋说:“整点。这费收得这个费劲。哎泅、明又于啥来了,找牛继红吧?”
孙明说:“我是惦记孩子……”
“惦记孩子还是惦记孩子他妈呀?我说你听我话,干脆复婚算了,这整的啥事呀,一个家分八瓣儿,牵肠扯肚的。”
“就是,我也这么想,可牛继红那犟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
老宋热心地对孙明说:“哪天我劝继红几句。这年头了,就是赫鲁晓夫那时候说的和平共处。”说着,看见了一旁的老郭,“哎,老郭呀,你家的取暖费该交了啊,上次就让你腾过去了。”
郭师傅赔着小心:“嘿嘿,行行,交,过两天的啊,宋师傅,行不行!”
老宋很大方地说:“行不行,别问我,我才不管那事儿。反正我跟你说了,你交我就收,你不交呢,那你就靠着。”
“宋师傅,以前可总是有那么一些家不交,你们也就拉倒了。”
“哎,说实在的,不交也就不交了,能把人咋的。都是厂里老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负责收费工作吧,也就是个上情下达,哎,领导让交了,我就挨家挨户说一声。至于你们交不交,那是你们的事儿,我什么时候为收费和大伙红过脸啊!”
“那是,宋师傅真是好人。”
消息灵通的孙明说:“哎,这次可不一样,听说真要采取停止供暖的手段了。”
老来说:“停了也不怨我,谁不交谁挨冻。”
郭师傅担心地问:“宋师傅,能真停吗?”
“这可说不好,但是就我看吧,也就是吓唬吓唬,停谁呀?要停先把厂领导那栋楼停了。”
孙明听话里有话,忙问:“咋的,他们没交费?”
“那楼门我都没进去过。”
牛小伟不忿:“敢情当官的你就不收,只收我们老百姓的啊!”
‘小伙子年轻不是,油梭子发白——短炼吧。你到厂长家收费,那不是自找没趣吗?“
“他还敢不给?”
“给,给,态度还好着呢。以后给不给你小鞋穿呢,啊?你问问通讯站的,厂领导家的电话费啥时收过?你们话费不交,M话不说,电话给你掐了。厂领导的电话谁敢掐?‘老宋悠闲地呷了一口酒,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
牛继红这几天跟孩子来气,也怪家人不帮她辅导孩子,牛大爷抽空就辅导军军写大字。这天一家人都在家里。
牛大娘对家里人说:“听人说,咱这楼要给停气了。咱这交了取暖费的不跟着倒霉了吗?”
牛大爷只顾和军军说话:“哎,虎,虎,我告诉你绝招,军军,你就练这一个字,这叫一着鲜,吃遍天。我那个师傅,就有这样的本事,把手表放铁佔子上,一
锤子下去,表蒙子碎了,表针还滴答滴答在走。”
牛大娘接着又说:“这暖气要真停了,大人还能将就,军军怎么整啊?”
牛大爷说:“暖气的事儿,咱们也不好出头啊,那收费员老宋都不肯得罪人,咱出去张罗也不好。要不,真停了,就把军军送他爸爸那儿去。”
刚回来的牛继红说:“不行,孙明找这机会还找不到呢,你还上赶子把军军送去。”
孙明早听说了牛继红和副厂长刘权有点意思,今天听说厂长都没交取暖费,就有点不怀好意地来到金大头家。
金大头正用儿子给买的健身器锻炼身体。孙明说:“哎,金大叔,挺注意保养身体的啊。”
“儿子给买的,也没玩儿几次。”
“你有这玩意儿,用不着交暖气费了。冷了就骑上蹬它一阵子,保证冻不着。”
“那你那老丈人交没交啊?”
“我老丈人交没交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厂长没交,厂领导都没交。”
“哎,凭啥?江山是我们老工人打下来的,让我们交钱他们不交钱,这我更不能交了。”
正巧牛大爷也来串门,听到这话说:“我告诉你老金啊,我外孙子要是冻着了,我可找你算账。”
‘称外孙子冻着,该我啥事?找我算啥账?“
“哎,谁让你不交取暖费拖累我啊。”
“我不交,是因为厂长带头不交。”
牛大爷问:“谁,刘权啊?不能吧?”
孙明说:“咋不能啊,爸,这刘权现在可不跟以前一样了,官升脾气长,变了。
上次说他贪污腐败,是说重了点,可是占公家便宜。侵害工人利益的事,他准没少干。”
牛大爷说:“那我说说他,他是我徒弟呀。”
金大头说:“当初你的徒弟就不太听你的,现在倒行了?”
孙明说:“爸,我金大叔说得对,别老徒弟徒弟的了,人家现在是厂长,你是退休老工人,你没听评书说嘛,得意狸猫凶似虎,落魄凤凰不如鸡。”
牛大爷说:“我是落魄凤凰?”
金大头笑笑:“真能给自己贴金,还落魄凤凰,你就是落魄鸡。”
“啥?我是个鸡我还落魄,那鸡再落魄,我成啥样了?”
“啥样?让人随便捏咕呗。人说让你交取暖费,你就得交取暖费,不交就给你停止供暖。”
牛大爷来气了。“敢,我看他刘权敢停我家的暖气试试?”
牛大爷有点信不实孙明和金大头的话,可他刚一出门就见老郭扛着一只电暖气走来。牛大爷问:“老郭,你整个啥玩意儿?”
“电暖气。”
“咋的,真要停止供热了?”
“厂里开会了,这回是真下死手啊,哪栋楼取暖费没收上来,停哪栋的气儿。”
“那你交暖气费不就完了嘛。”
“我交?哼,我交了,别人不交,我还不是受连累?有那钱我不如置办件电器。”
老郭抱着电暖气进屋了。牛小伟用倒骑驴拉着一个炉子和几节炉筒在饭店门口喊人帮忙。
牛大爷一看:“这是真的要停气了。”
牛小伟掀门帘向里喊:“哎,出来帮个忙!哎,你们这是干啥呢,搞反革命集会呢。”
牛大爷说:“谁,谁敢搞反革命集会?”
牛小伟:“嘿,爸,你来看看吧,这回热闹了。”牛大爷掀帘进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老来在回答厂里要停气的事:“要说停气这事儿对不对呢?也对,也不对。”
牛大爷插话说:“这话儿让你咋说的,对不对你都说了。”
“你听我慢慢给你学。厂里的会议精神是这样,取暖得烧煤吧?烧煤得买煤吧?
买煤得用钱吧?钱从哪来?谁取暖谁交嘛。反过来呢就是谁不交谁就不取暖嘛。所以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啊,停气是对的。要是反过来说呢,咱都是厂里老人啊,厂领导就这么脸一黑,气就给停了,也怪对不住大家伙儿的。”
孙明嚷道:“那厂领导那栋停不停呢?”
“那你说呢?打个比方,你敢打你爹不?”
“啥意思?”
“还不明白?谁敢停厂长的气啊,找下岗啊!”
牛大爷说:“这是不公平的。走,咱们找刘权去!兔崽子,我就不信你得意狸猫凶似虎,我这瘦死骆驼咋也比牛大。”
大家也气愤地说:“走!”
牛大爷领人陆陆续续从餐馆出来。
牛小伟说:“哎,那不刘权的车过来了?”
牛大爷命令:“你把车给他拦住,别让车进来,让他走过来跟我说话。”
牛小伟把刘权领了来。刘权看着大伙儿说:“师傅,你这是?”
“别叫我师傅,不知道家属区有不许进机动车的规定吗?”
“那是指其他机动车,让我这车和救护车消防车什么的……”
“啊,就你特殊,你现在真是得意狸猫。”
“师傅,你这话说的,就是我有点得意,也是和你的教育……”
“别提我,我现在是落魄鸡。”
“我只听说有落魄凤凰,哪有落魄鸡呀?那鸡要再落魄了,那得成啥样了?”
牛大爷指着饭店门口的炉子说:“啥样?就这样,你看着没有,我们家要安炉筒子了。”
刘权问:“咋的,暖气不热啊?”
孙明说:“热,快掐了。”
刘权明白了:“啊,这事儿啊,厂里也是无奈,你说取暖不交取暖费,这钱从哪出哇?”
牛大爷质问:“那,厂领导住的那栋楼掐不掐呀?”
“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不交费照掐不误!”
孙明大声说:“宋师傅啊,去让你们领导把厂长那栋楼的气先停了吧。”
刘权说:“停我们的气干啥呀?”
“你们交取暖费了吗!”
刘权说不准:“哎,不能不交吧?这个我还没留意,家里交个煤气费取暖费电话费什么的,都是我爸管。”
“那间间你爸吧,你们家交没交过取暖费!”
“啊,我问问。哎,这不管收费的宋师傅在这儿,宋师傅,我爸没交取暖费是怎么的?”
老宋说:“交倒是没交。”
孙明得理了:“怎么样?怎么样?”
“这老爷子,取暖怎么能不交费呢,我现在就交上。”
老宋忙说:“那啥,不是你家老爷子不交,是我没去收。”
“那你咋不收呢!”
“那啥,刘厂长,你给厂里贡献那么大,一点取暖费咋还好意思收你的呢月肿,我代表我们供热的全体职工表个态,厂领导的取暖费我们不收。这是我们对领导的一片爱戴和拥护。”
刘权叫苦:“哎呀,你这是爱戴呀,你这是拥护啊,你这不是往坑里推我吗,你看群众对厂领导意见多大呀。”
老宋说:“厂长,我是对你没意见。”
“你里外装好人,取暖费不认真收。你说让你当厂长,你说咋整吧?你整的这都啥事呀,弄得领导威望扫地,工人怨气冲天的。算了,这费你也别收了,待岗吧。”
老宋苦着脸说:“唉,我这是把我自己推坑里了。”
刘权对大伙儿说:“大伙儿知道咋回事了吧?这回我还真黑心了,敢不交取暖费,二话不说,停!格杀勿论!”说完转身要走。
孙明说:“哎,你电话费也没交啊。”
“真的*?”
“回头问问通讯站,收你钱了吗?大伙儿都挺爱戴咱大厂长的啊。”
刘权生气地说:“这哪是爱戴,这纯他妈坑我,我差那俩钱?”刘权看出孙明是故意找他别扭,也气他说,“哎,那个孙明啊,最近继红跟我说了,孩子学习呢有点费劲,我呢,托人给他找了退休老教师,特级教师啊,给军军做家教,怎么样,你不反对吧?”
“我反对,显得着你了!”
“你反对也没用,我和继红说好了。再说,这也是帮助你儿子呀,不是坑你吧?”刘权笑着走了。
孙明气得够戗:“哎哟,这还不是坑我这是什么呀,这不是公开抢男霸女吗?”
老宋一脸倒霉相:“哼,对你那还是好的呢,他对我呢,这算啥?这不是典型的拉完磨杀驴吗?”
牛大爷却说:“杀驴倒是杀了,可是不是拉完磨杀的呢?不是,是你没拉磨杀的。”
大伙儿哄地一下笑了。
老来不服地讽刺他一句:“你是拉完磨杀的。别以为你是车间主任呢,你现在不也是没人理嘛,丢了都没人找。”
老宋一肚子气走了。
牛大爷也满肚子不是滋味:“我,我还没那么惨吧?”
牛大爷哼着一首老歌谣进了家门:“高级果子高级糖,高级老头上食堂。
食堂没有高级饭,高级老头上医院。
医院没有高级药,气得老头要上吊。
上吊没有高级绳,气得老头肚子疼。
军军听了来了兴趣:“哎,姥爷,真好玩儿,你教教我呗,我跟同学说去,保证全震。”
“嘿嘿,好好,姥爷教你。高级果子高级糖,”
“高级果子高级糖,”
爷俩你一句,我一句倒挺热闹的。
牛继红不满地说:“爸,你教军军啥呢,咋不教点有用的?”
军军说:“我姥爷不会有用的。”
这话又刺痛了牛大爷:“啥?姥爷我不会有用的,那我不是废物了?”
“那你会啥有用的?”
“会啥?我会那东西可太多了。我问你,啥叫‘谬’?就这个字母,你见过吗?
它代表道儿,道儿有多细呢,你一根头发,就是五六道儿。”
“要那么小的道干啥呀?”
“精确呀,要加工什么机器零件,差一道儿都不行。知道什么叫‘花儿’吗,就是这么一个三角的符号。它表示的是光洁度,几花儿,代表光洁度多少。你看那镜子平吧,哼,机器加工出来的那零件,比那还平还亮。姥爷会的有用没?”
军军摇头:“没用,不如高级果子高级糖有意思。”
牛大爷拉开话匣子:“咋没意思?那年航校有一架飞机坏了一个零件,是细长杆。哎,不好加工,别人做的都差那么一两道,就不能使。后来空军没办法了,空军司令说,哎呀,去找牛永贵牛师傅吧,我看呢,除了他,谁也做不了。嘿,你姥爷我把那细长杆往车床上这么一卡,你懂吗,这细长杆颤,到中间你得收刀。加工完一试,一丝不差。姥爷救了一架飞机,要不然那架飞机就得报废。”
牛继红说:“爸,又讲细长杆的故事了?我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讲是救活一台拖拉机。”
牛小伟说:“细长杆的事儿啊,我知道,小时候爸跟我说过多少回,修好一台汽车。”
牛小玲从自己房间出来:“细长杆才不是汽车呢,爸跟我说是坦克。坦克旅旅长亲自找的老爸。”
牛继红说:“哎,爸,你这是越扯越大扯啊,在我那是拖拉机,到小伟这儿成汽车,小玲那时候升成坦克了,到军军这儿就上天成飞机了。”
牛小伟笑着:“你等着吧,再过两年,爸就修宇宙飞船了。”
“那时候请咱爸的可不是啥坦克旅旅长了。”
“也不能是空军司令。”
“那得是啥人物啊?”
牛大爷一声断喝:“闭嘴!”
牛大娘解围似的说:“算了,别跟孩子逗嘴了。去买几条鲫瓜子,晚上炖鱼。”
牛大爷上市场就买了条大鲤鱼。回来时孩子们各忙各的去了。
牛大娘说:“我说买几条小鲫瓜_,你咋买条大鲤子?”
牛大爷真忘了,辩解说:“你想吃鲫瓜子,我还想吃大鲤子呢。瞧没,都收拾干净的了,我给卖鱼的一块钱,我说姑娘啊,帮大叔收拾了,省回家费事了。”
牛大娘说:“啥,你还花一块钱?人家现在卖鱼的都免费帮着收拾,你这钱花得冤不冤,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拿来,再不用你买东西了。”
牛大爷最怕人说他老糊涂、老没用:“我老糊涂了?我,啥时糊涂过?我,14岁就参加工作,东北刚解放啊,我啥事没经历过,建国呀、抗美援朝啊,我……”
牛大爷左右看看,没人听他的,正在这时顺子来了:“顺子啊,你干啥呢?”
“哎,牛大爷,我,没于啥,牛大爷您有事儿?”
“也没啥事儿。顺子啊,抗美援朝那年,你几岁?”
“那年还没我呢。”
“没你吧。有我啦。”
“是得有您,那时候还没您,您能是我大爷吗?”
“不但有我,我还挺重要呢。”
“您参加志愿军,去朝鲜打仗了?”
“那倒没有。你知道朝鲜战争是咋打的吗?分几个战役,我吧,就亲自指……”
顺子惊喜地问:“您亲自指挥啦?”
“我亲自指挥……我指挥谁听啊。我就做做指导。”
“您做指导?”
“啊,当时我在报上听说,美国飞机挺凶的。早晨读完报讨论的时候,我就说了,飞机也是铁皮做的,子弹一打也得透。后来过了几天,又读报,就报道志愿军用步枪打下美国鬼子飞机的事。抗美援朝的时候我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嘿嘿,小主意。后来彭德怀元帅表扬…”
顺子越听越不信:“彭德怀元帅表扬?”
“表扬了志愿军……和我……我们厂造的子弹。”
顺子不说什么,只是嘿了一声,然后说:“您老了不起,大爷,我找小伟还有事。”
牛大爷拉住他不放:“我还要和你说重要的事呢。那年大跃进吧,我起过重要的作用。”
‘大跃进您也起过重要作用?“
“是啊。大炼钢铁嘛,我就说了,劳民伤财啊。没人听啊,全国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我有责任啊。”
“那不是您的责任啊,谁不听您的正确意见谁有责任,您跟谁说的?”
“跟你大娘在被窝说的。那年反右的时候……”
顺子马上说:“你又起到了重要作用。大爷,我真还有事儿。”
“你有事儿没关系,我没事儿。”
“我年纪轻轻的,不能没事陪您玩儿呀。”顺子不顾一切地逃掉了。
牛大爷不满地说:“我老大巴地的,生命多宝贵呀,我在向你做传统教育,你当我没事陪你闲嘎搭牙呢。”
牛大爷只好出门去转,碰到胡工程师在楼道里查管道。
牛大爷没话找话地问:“哎,胡工,你今年多大了?”
“哎,牛师傅,咋想起问我岁数,要给我介绍对象啊!”
“介绍对象的事嘛,归你大婶管,我们家分工明确,我管向年轻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哎,进屋坐会儿。”
“我还忙着设计管道工程呢。”
“同志,共产主义不是一天能建成的,进屋坐会儿,保证地球还转。你当离了你,厂子就黄了?”
“那是,离谁地球都照样转,缺了谁厂子生产也照常进行。”
“嗯,”牛大爷问道,“我退休对咱厂工作没有太大的损失吧!”
牛大爷硬把胡工拉到家里来。
胡工客气地说:“牛师傅,您真是老前辈了。刘权厂长还是您徒弟呢。”
牛大爷来劲了:“这算啥?咱厂从建厂到我退休,厂长、副厂长换了能有一百来个吧,哪个厂长遇到问题没请教过牛师傅啊?”
“都请教啥呀?”
“也没啥,也就是厂里的生产啥的……老伴,能想起啥不?给胡工举两个生动的例子,都要跟厂长有关的。”
“跟厂长有关的?”牛大娘想想说,“我想起一个,你说老金厂长新调来的时候才有意思呢,到车间视察,把老牛拉一边问:”老师傅,咱车间厕所在哪儿?“
“去,那是找个借口,拉我去谈事儿。”
“那次老宁厂长拉你谈啥事儿!”
“那是跟我谈,我能不能把车间主任位子让给年轻人。啊,不对,那是我主动建议让年轻人挑重担,自己要求下来。哼,那老宁厂长把我换下来了,他也没得好吧,第二年也让年轻厂长给顶了。”
胡工笑说:“我说牛师傅,敢情厂长就找您谈这些事儿啊,到车间找不到厕所让您当向导,再不就请您挪地方,给年轻人让道。”
“谁说的,那年老柴厂长不是多亏我了,不然他准橹了。”
“保住了一个厂长?这功劳还值得吹吹。”
牛大娘揭底说:“那是啊。要说老柴厂长吧,文化不高,还好大喜功,他带头研制一台啥机器了?”
“大型冲压机。”
牛大娘说:“对,压啥机。那开始吹的,报纸!”播吹了个爆,后来制成了一试验,整个一台死机器。那可是多亏老牛给救活了。“
胡工感兴趣了:“把死机救活了?”
牛大爷说:“机还是死了,人活了。后来上面派工作组追查,这劳民伤财的勾当是谁干的?老柴厂长不敢承担责任了,就往我身上推,说是我厂老工人发扬主人翁精神,主动加压,自己设计制造的,虽然设计失败了,但是精神是好的。我就一拍胸脯,是我干的,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我们面前无困难,困难面前无我们。工作组能把我一个老工人咋的,愣把工作组唬走了。老柴厂长对我那个感谢。”
胡工讥笑道:“原来是保了个不称职的厂长。我说老牛师傅啊,您刚才问您退休后咱厂工作有啥损失?”
“损失挺大吧?”
“那是,不称职的副厂长换了一个,贪污的科长撤了一个,班子年轻化、知识化。厕所扒了重盖了,新厕所才好呢,有冲水设备,还摆着鲜花。不像你们那时候用的那厕所,屎尿横流,苍蝇乱飞,顶风能臭出二里地。”
牛大爷说:“这群败家子儿,这不浪费钱吗?一个毛屎楼子,有块地就行呗。
我哪天还真得去看看。”
送走了胡工,小伟回来午睡。小伟跟牛大爷说:“爸你说你跟顺子说抗美援朝干啥呀?你这么吹,我这脸上都挂不住。”
牛大爷一脸的不高兴,说:“说抗美援朝咋的?我还没说反右斗争呢,我还没说文化革命呢……文化革命那谁,老魏厂长,那还不是我给保护下来的。我还在改革开放的时候起了重要作用呢。”
牛小玲也不愿意听了:“爸,改革开放以后的事儿我都知道,不用讲了。”
牛大爷感叹:“我是真没用了,我过时了,我是老糊涂了。”
牛大娘说:“别尽整些没用的啦,想想你把钱包塞哪儿了,那里还有400多块钱呢。”
牛大爷发火了:“啥找不到都赖我,这家没法待了,我到厂里转转去。”
过了几天了,牛大爷无意中抖抖枕头,枕头底下出现钱包。牛大爷一拍脑袋。
牛大爷拿钱包来到客厅,对牛大娘说:“你看你,整个钱包四处乱扔,还得是我帮你找到吧?在枕头底下呢。”
牛大娘说:“枕头底下?我没往那儿放啊。”
牛大爷犟:“你没放,那还是我放的?”
牛继红说:“爸,还真备不住是你放的,你现在脑子有点糊涂,丢东落西的。”
牛小伟添油:“可不是,说话也不着调,离谱。”
牛小玲说:“哎,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啊,让咱爸吹着玩儿呗,听个乐儿呗。”
只有军军帮姥爷说话:“我姥爷的儿歌说得可棒,高级果子高级糖,高级老头上食堂……”
牛大爷一人敌不过众口,这时胡工和工会主席来找牛大爷。胡工进门就说:
“牛师傅,工会主席代表厂领导和全体职工感谢您来了。”
牛大爷斜眼看着家人,懒懒地在坐在沙发上:“小事一桩,还感谢个啥。”
工会主席说:“老牛师傅,这事可不小啊,你只说了3个字,给厂里省了18万啊。”
牛小伟吃惊:“啥3个字就省18万呢,金口玉牙呀?”
“是这么回事。”胡工说,“厂里要建设,挖地基挖出一条管道,谁也不知道这条管道是干啥的。最后查厂里老资料,查到是一条煤气管道。那就不能留这儿,得改道了,我预算这项工程啊,得18万。那天老牛师傅和我到的现场,老牛师傅这么一看,算了,甭改了……”
牛小伟说:“就这一句甭改了,值18万?那我也会说,你们盖大楼,得100万,我就说一句,甭盖了,不就省100万。”
牛大爷坐直了:“你说,你得有根据。我说甭改了,那是那条管道吧,是大跃进那年,我们车间干的。那年像那样的管道,一年建了40多条,只有16条用上了,其余的工程都没配上套,埋上拉倒了。”
胡工建议道:“我说主席,咱厂那老资料是不是得重审一下?要按那资料,咱们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呢?”
工会主席说:“这个问题厂办公会研究了,决定厂工会出头组织一个厂情咨询委员会,对厂里的老情况全面摸底。牛师傅,我们想特聘你为厂情咨询委员会顾问。
看,这就是聘书。你看,老人家是不是出山啊?待遇嘛,有事没事,一月一千。”
牛大爷一口回绝:“不去。”
牛小伟急了:“爸,这得去呀。”
“不行了,说话没谱,出去给你们丢人。”
牛继红劝:“爸,一月一千呢。”
“脑子糊涂了,丢东落西的,别给厂里再造成啥损失。”
牛小玲说:“老爸……”
“反正吹牛皮不上税是不,你看老爸哪句话是吹牛皮?”
军军说:“高级果子高级糖,高级老头……姥爷,你真是个高级老头。”
牛大爷才有了笑模样:“哎,军军这话姥爷爱听。行啊,破大盆,也别端着了,替姥爷把聘书接过来吧。”
牛大娘也说:“要照这样,还是我记错了,那钱包是啥时候我顺手放枕头底下的?哎,我是老糊涂了,没用了。以后有事啊,还是多听你爸的。”
牛大爷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嘛,这个嘛,虽然我是个很重要的老头,但是有时候也难免犯错误嘛。那个钱包嘛,确实是我给收起来,我又忘了给收到哪儿了。”
牛大娘说:“啊,还是你老糊涂哇。”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shituxiezuo.com/32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