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简要回顾一下第二次鸦片战争史。1856年,英法以亚罗号和马神甫事件为借口,占领了广州城,俘虏了两广总督叶名琛(其于印度绝食而死)。1858年,英法公使额尔金和葛罗率领联军北上天津,攻破大沽口,威逼清廷签署了《天津条约》。1859年,英法新公使以换约为名,再度进攻大沽口,但在僧格林沁的抵抗下,英军死伤四百余人。1860年,英法政府认为上年的失败,是僧王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的结果,于是此次再度任命额尔金和葛罗为公使,预备一雪前耻……
一、无主之城
联军由英法两国组成,英军方面主要有公使额尔金勋爵、陆军将领格兰特、翻译巴夏礼、翻译威妥玛等,法军方面主要有公使葛罗男爵、蒙托邦将军。老奸巨猾的中国通额尔金深谙声东击西的道理,建议陆战队绕过防备森严的大沽炮台,改为由北塘登陆架设起机关炮,会同海上舰炮两面夹击,此举果然奏效。塘沽失陷后,僧格林沁败退通州,他自忖骑兵难以阻拦联军,于是上一密折建议咸丰帝北狩木兰——风紧,扯呼。
咸丰当然惜命,所以颇为心动。若干年后名噪一时的光绪帝师翁同龢,此刻刚刚考中状元,去陕西溜达一圈后回来闲居于北京,他的日记中记载,七月二十五日咸丰帝曾下诏让大兴和宛平县“捉车五百辆,于今夜子刻齐备”。咸丰帝是个讲究人,懂得以“御驾亲征”作为掩护,但此举并未瞒过京官们的火眼金睛,面对官僚群体的坚决劝阻,咸丰帝不得不明发上谕停赴木兰——不跑了。
才怪!清历八月七日,僧格林沁在通州八里桥惨败,据法国传教士艾嘉略所说,法军单独投入战斗,共战死3人,但却杀死清军2000人,并夺取清军18门大炮。上书房的殷兆镛记载,当晚咸丰得知僧王战败又准备逃跑了,不过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北狩木兰的事天知地知内廷知,就是不让外朝知。八月初八日凌晨,咸丰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带着少数亲王大臣秘密北行,礼部一个小官刘毓楠在日记写道,随咸丰帝出行者极少,仅“惠王、惇王、醇王、孚王、怡王载垣、郑王端华,尚书肃顺、穆荫,侍郎匡源、杜翰,并侍卫等官”。
京城的天亮了,京城的天也黑了。咸丰出走的消息迅速扩散,京官们听闻后是手足无措。当时的官员大多爱写日记,所以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社会心理史料。刑部尚书赵光记“京都人心涣散”,李慈铭、刘毓楠等人也说到彼时“人心大恐”、“人心大震”。有的官绅之家摘去彰显荣耀的科第匾额,只求不被乱兵波及。更多人选择离开京城避难,出城搭车就像后来的春运一样一票难求,至于出城后资财被夺、家眷流散,更是屡见不鲜。当然,决意殉国者亦有之,军机章京沈淮来不及跟随咸丰,于是投井自尽,还好家人搭救及时才没死成。
巡狩木兰实属仓促,但咸丰仍然做出了相应的人事安排。依《文宗显皇帝实录》北狩前后一日的记载,大抵可以据空间间隔,将留京办事的王大臣分为城内、城外、郊畿三大圈层,各圈层均有一亲王作为统领,分别负责守、和、战——
第一层:城内,主守。清代北京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南城)两重,分别居住着满人和汉人。驻于内城的主要有豫亲王义道、吏部尚书全庆等满人大臣。驻在外城(南城)的有大学士贾桢、协办大学士周祖培、兵部尚书陈孚恩、刑部尚书赵光等汉人大臣。负责城守事务的主要是麟魁、庆英等旗人将领和步军统领文祥(后改为瑞常)。
第二层:城外,主和。城外留守办事大臣以恭亲王为首,成员有桂良、文祥、恒祺等。恭亲王奕?是咸丰的胞弟,咸丰北狩之后,将京城烂摊子全都丢给了奕?。桂良则有丰富的外交经验——当然全是失败的经验。文祥是唯一留京的军机大臣,其他军机都跟着皇帝跑了。恒祺的官职是武备院卿,是个社交牛逼症。
第三层:郊畿,主战。郊畿留守王大臣则以僧格林沁为首,成员有胜保、瑞麟、伊勒东阿等将领。他们的任务是直接对抗英法联军,同时兼顾传递皇帝与留守大臣的文书。曾经骄悍过人的僧王所部,面临联军的火炮往往一触即溃,奕?在密折中多次打小报告,说僧王“战、守两者皆不足恃”。
二、困兽之斗
以上三个圈层的京官及其权责的划分,只是一种美好的构想。实际上,第三圈层的僧王所部在此役中虽然英勇,但并不善战,他们最大的贡献是——送信。第二圈层奕?权责最重,交涉也最多。第一圈层主要是稳固秩序,然后“开门揖盗”(奕?原话)。
(一)郊畿:一触即溃
郊畿的留守将领是僧王、瑞麟、胜保,但面对绝对的实力差距,他们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通州八里桥一战之败,胜保受伤退出战斗。胜保养伤之际,也反思战败之原因,反思来反思去他就上奏说,联军除了火器之外,根本没有捻军凶悍,据他观察“其人腿足崛强,未能灵便,骑马亦未能利捷。乘其短而攻之,方可取胜”。胜保的奏折是一种刻板印象,大致是马戛尔尼使团不肯跪见乾隆皇帝,加之联军喜欢绑腿,所以以讹传讹。胜保的话能够写在奏折上,应该是认真思考的结果,清朝后期的军备意识之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瑞麟和僧王也并无斗志,僧王上奏直言道“伤亡过半,兵心益怯,迎头截击,恐不足恃”,意思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中西书局“圆明园劫难记忆译丛”收录了蒙托邦、格兰特、葛罗、额尔金等人的日记,在他们的记录中,八里桥之战后,联军的行进确实从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僧王和瑞麟意识到无法同联军匹敌,就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第二圈层的奕?上,并承担起传递恭王与热河行在的信息之责。此举搞得奕?不胜其烦,抱怨僧王总想着和谈。
(二)城外:人质外交
僧王靠不住了,和谈如何进行呢?奕?自认为手里有一张好牌,那就是僧王俘虏的翻译官巴夏礼。这真是一个不太美丽的误会。因为巴夏礼此前一手主导了攻破广州的战争,加上京官们根本不懂联军的管理体制,导致京官们误认为他是联军中的超级大boss。《巴夏礼在中国》中记录到,载垣曾对他说“事实上你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你没有”,僧格林沁对他讲“你鼓动你的人民犯下了罪行”,这些话听得巴夏礼莫名其妙。正是基于这种战略误判,奕?、咸丰乃至于其他京官,都认为巴夏礼可以作为交涉的重量级筹码。
奕?的主要交涉活动都是围绕巴夏礼展开。初九日,奕?令恒祺前往刑部监狱探视。十一日,恒祺又应巴夏礼所请而前往刑部探视。十二日恭王接到英法照会,要求三日内放还巴夏礼等人质。联军越索之甚急,恭王越认为巴夏礼地位尊贵,也就越不愿放还。因而在十四日,他将巴夏礼从刑部北监提到德胜门外的高庙,天天大鱼大肉伺候着。十六日,巴夏礼答应写信劝阻战争,同时还耍了个心眼,用印度斯坦语加上了“在中国人命令下写的”之类的字眼,密云县丞黄惠廉瞎扯说是“系名字及年月日,不关紧要”。此举好像起了作用,联军的步伐停止了。十九日,奕?在奏折中分析联军不动弹,是因为“羁留之人尚未释放”。
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联军停止进攻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军火储备已消耗殆尽。停留几日后,威妥玛等人也用印度斯坦语回信“炮轰将在第三天开始”,黄惠廉又瞎翻译为“为伊(巴夏礼)不攻城,伊出城即了”。囚禁巴夏礼并没有起到威胁联军的作用,额尔金日记中自称对于清方退兵的请求他“拒绝理会…对他整个出征要达成的目标也是致命的伤害”。法国蒙托邦将军书信中也对之嗤之以鼻。二十二日,战火烧到了圆明园,奕?不得不让恒祺送回巴夏礼。
巴夏礼和额尔金毫无侵略者的自觉,他们还想要给清廷一个“神圣的报复”。额尔金认为“这(圆明园)是清帝最喜爱的住处,将之毁去不仅仅动摇他的尊严,也会刺痛他的感情”。英军率先抢劫,法军紧随其后,这是一场强盗的狂欢。其后,他们又将这精美绝伦的宫殿毁之一炬,这不是为了“掩盖罪证”,反而是赤裸裸的示威。大火烧毁了京官的交涉之念,二十九日,在恒祺的劝说下,城内的王大臣直接打开了安定门。
(三)城内:开门揖盗
稳定民生秩序当然是第一位。奕?、文祥等人都认为乱世当用重典。匪徒抢劫?格杀勿论!军队抢劫?斩首示众!咸丰北狩当天,内城九门全部关闭,也许是惧于民怨沸腾,初九短暂开放宣武门、西便门,初十短暂开放正阳门,十九日暂开彰仪门,从后续来看此举弊大于利,粮食和车马价格都因此飞涨。外城的安定则主要是依靠汉人尚书们的努力。《庚申北略》和《翁同龢日记》载,从初十日开始,外城的尚书、侍郎们就集于中州会馆,主要是商议增设团练,此举倒是获得了一致好评。
军队的安定事关重大。军机大臣文祥回城查看防务,眼见队伍人心涣散,于是和内务府的宝鋆一起,径直发放库局银钱及常平米粮,购买生活物资送到军营,随后把守城的任务交给了瑞常和养伤的胜保。胜保和瑞常守城还是尽心尽力的,据奏折可知他们添置火炮一千三百余尊,又下令制造了不少炮弹。但是在城外主持和谈的奕?看的很清楚,连僧王的精锐都抵挡不住联军,更何况久未经战事的守城部队呢?嘉庆年间一群天理教徒都能大摇大摆闯入紫禁城呢。他不幸言中,八月二十九日,在联军的恐吓下,军士径直打开了安定门,一千三百多尊炮未放一弹,时人称之为“开门揖盗”。
事实上开门揖盗的也不止有满大臣和守城军士,外城的汉人大臣更是频频向英法示好。《越缦堂日记》和《庚申北略》记载,早在八月十八日,内阁中书王某就曾经牵牛拿酒前往犒劳联军,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属于是。十九日(一说二十日),同仁堂(就是那个同仁堂)的乐平泉、恒利木厂王海等人再度前往联军营地,但联军并未表现出“王师”的风范,直接把牛羊给抢走了,不仅如此还回信这是国家大事,你们商人进来搅和什么,搞得挺尴尬。
(五)城破:抚局难成
二十九日,安定门大开,京师地区事实上已无三个圈层之分。僧王所部似已不知所踪,城内的大臣联名请求奕?回城议和。或是像咸丰一样担忧身家性命,或是确实被猪队友伤了心,或是联军首脑仍在城外,总之他是没有进城。留守的户部和刑部官员倒是挺积极,他们直接越过钦差大臣,擅自和巴夏礼协商会谈,当然并未谈出什么结果。
奕?已知议和是必然的,只能尝试用联俄抗英、离间英法等计策尽量降低损失。安定门打开当日,沙俄假称进京代为调停,恭王虽看到了沙俄的野心,但也只能请求他代为说和。他不知道的是,沙俄在英法联军进军时,就向联军提供了北京地图,这次沙俄进京后不但不调停,反而以武力要挟清廷,恭王迫不得已只能反过来一一应允其要求。九月初六,恭王得到消息称法军蒙托邦不满于额尔金的狂妄,希望尽快退兵。他大喜过望,心想法军若退,那就只剩下了英军,英军要议和必然不敢狮子大开口,就算他们又发动战争,也只是势单力孤,嗯,优势在我。但最终稍有嫌隙的英法,面对如此大的利益还是“团结一致”。
三、庚申之变
卢梭论战争说,战争的最终目的不是占有对方的领土,或是收编对方的军队,而是强迫对手改变对其而言最重要的社会基本秩序。陈旭麓也认为“名者实之宾,‘庚申之变’这个名称本身就说明,中国社会中的人们已经体会到有一种不受欢迎,但又无法拒绝的变化正在发生”。变了些什么呢?
思想之变。比之道光二十年的“洋艘征抚”,此次“庚申之变”之痛更为切肤。联军火烧圆明园,击碎了天朝的信心,从林则徐就开始的“开眼看世界”运动,终于用一种沉痛的方式传播到了京官群体中。参与和议事宜的恒祺即问巴夏礼“地球是不是围绕着太阳转”,天圆地方的固有认识破碎,其实代表着夷夏观念的变革。前述经历过庚申周旋的留守王大臣群体,自然不会忘记武装着坚船利炮的洋人给京城居民带来的痛苦与彷徨,以“自强”和“求富”为主要目的的洋务运动随即如火如荼地展开。而洋务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便是被咸丰指定留京的奕?。
外交之变。北京条约议定之后,光禄寺少卿焦佑瀛等请设办理通商处分司,随后在十二月,这个新机构更名为总理衙门,中国终于成立了专管近代外交的专门部门。在议和交涉中,联军对清廷了如指掌,其原因就在于有巴夏礼、威妥玛、艾嘉略、杜鲁克等中国通。而清廷并无专门的翻译人员,前文所述黄惠廉之识读可谓误国误民,来自江苏的蓝蔚雯亦不闻有一辞之赞,无怪乎清方会把抛头露面的通事巴夏礼看作首领。痛定思痛,清廷设立了同文馆,专门培养翻译人才。
政治之变。庚申之变虽然时间很短,但其对清廷内部政局的影响却是深远的。恭亲王主持议和善后事宜,赢得了京城官民的爱护。在议和期间他笼络文祥(户部侍郎)、桂良(大学士)、宝鋆(总管内务府大臣)、胜保(副都统),形成了一个新的政治集团。咸丰弃宗社臣民如敝屣,本已失掉了民心,而面对恭亲王等吁请回銮一事,咸丰依然心存畏惧,担惊受怕之下回銮时间一拖再拖,终究于避暑山庄一命呜呼。至于再往后的辛酉政变、垂帘听政也与此环环相扣。
军事之变。八里桥一战僧格林沁的失败让清廷认识到“蒙古、京营兵丁,不能奋身击贼”,于是八月十一日“谕令曾国藩等,迅挑川楚等勇,派员管带,克日赴京”。由于南方太平天国战事吃紧,曾国藩并未成行,只能表示“悲泣”“不知何以为计”,地方武装力量的崛起在此可见端倪。
1860年的庚申之变总会让人想到1900年庚子议和。同样是京城沦陷,同样是最高领导人仓皇巡狩,而外国也都选择了“象征物”作为给保守清廷的“课业”。庚子年八国联军甫一入城,留守的京官群体和地方督抚,第一时间均是想到的“庚申成案”,其应对也更为游刃有余——面临无人议和的窘况,却通过自己的努力打开了外交通道,这不得不说是庚申之变的“遗产”。本文作者曾阅览戴海斌关于庚子国变中京官动向的论文,深感其视角新颖、论述严谨,旋即想到了庚申事变中的京官动向,经检索发现研究者寥寥,是以作小文,万望勿贻笑大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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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海斌.“无主之国”:庚子北京城陷后的失序与重建——以京官动向为中心[J].清史研究,2016(02):99-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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