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怀念的
一位为民族气节献身的恩师
家父晚年躺在病床上,对我回忆起他的一位为民族气节牺牲的恩师。好像是姓年还是姓连(没听准确,武汉话都没有前鼻音),父亲撑着身体、生动地学着这位老师的口气说话、为我讲解他因此牢记在心的音乐知识,让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记忆。但遗憾的是,当时我注意力都集中在照顾父亲,加之父亲叙述都用的“年老师”,我竟没能将这个英雄的名字记录下来。
下面是从我长篇小说移除掉未发表的一段文字,现将其在这里和读者见面。括号内为原型人物的注解。
为民族气节不惜献身的音乐老师
民国十七年,武汉当局为表现治安有成,允许学校复课了。昭舫(即家父曾昭正)也考得很好,录取到省二中,此校前身乃是康熙年间开办的“晴川书院”。
与昭舫最贴心的是二姐昭瑛(我二姑曾竹恒),昭舫什么心思都对二姐讲。两个人的志趣也相同。每到周末,昭舫会回到汉口家中。他们喜欢一起到离家特别近的、昭诚(我叔叔曾幼诚)就读的云樵路(现黄石路)上的市一小学(位于东山里和荣光堂(原名格非堂)之间)玩。吸引他们的是这里的教音乐的年老师。
年老师是南洋归侨,当时大约四十多岁,身体似乎很单瘦。他天门口音,不修边幅,带着一副好像是“两个玻璃瓶底做的”、度数很深的眼镜,说话似有些喋喋不止。但这位小学的音乐教员的学识和人格远非他的教职所能体现容纳。他以博大的胸怀深情地教诲每一个喜欢音乐的孩子。
与年老师的第一次见面,昭瑛和昭舫就在他的指导下完全掌握了简谱视唱规律,还粗懂了指挥方法。有了这样的导师,他们更加迷上了音乐。
年老师的妻子并不在他身边,大多时间带着孩子住在天门县。他便单身一人栖身在简陋的教师平房宿舍里,马马虎虎地独自过活。年老师尽管生活极其粗糙,但精神上却超级富有,习惯快速往返于如痴的精神享受和贫穷寒酸的生活现实之间。
以后一次次地到年老师家接受的教诲,让他们留下了终身不忘的深刻印象。
年老师在教他们视唱时发现了他们的歌喉潜质,便教诲他们正确呼吸:
“对的,应该由横膈膜、由腹部肌肉控制,看我,喏,看我!让大量空气藏于胸腹,而不是排出。让空气可以充足供应。注意,由腹部肌肉!切忌以喉头、口腔或胸腔来控制……来,你们来唱这首托塞里的《小夜曲》给我听,就这样……好!我得去收衣服,要下雨了!曾昭舫不要停,我在听呢,接着唱呀!”
他匆匆忙忙将衣服连同竹竿转移到房中晾好,然后用叉棍想把挡在他和昭舫间的长裤腿使劲甩上竹竿,结果一条没有甩上的、湿淋淋的裤腿又荡下来,拍在他脸上。他毫不在意地又重复那个动作,心却还在音乐之中,嚷着:“不对不对,声带还没放松……曾昭舫,帮我端个凳子来!还是没唱对,怎么回事?连一个出生的婴儿都懂得协调隔膜、腹肌、肋骨、喉舌的,你听他们哭起来多么伤心,笑起来多悦耳啊!你们的声带还没有完全放松。这样吧,你幻想着声音就在口腔的前方,可以试试边唱边贯注于对它的表情……对、对了对了,就这样放松了,太对了,再唱下去!曾昭舫,你凳子拿错了,刚好拿了这个短一条腿的!好了,再跟我一起来!把这首《安妮.罗莉》唱一遍,这歌的后几句,高潮,进入高潮后,发音对了会唱得很舒服的。”
连老师拉得一手好二胡。在教昭舫以前,他故意反复调弦,测试昭舫的耳朵对音阶的准确性的分辨能力后说:“看来你有双可以学音乐的好耳朵。你还应该练习,一直练到能从一个几十人的合奏中听得出谁跑音了。你们等一下,我给炉子加两个煤球。”
昭瑛和昭舫因此练出了一副悦耳的嗓音。昭舫还跟年老师学了几种民乐,在学校演奏时,也可够风头了。
年老师有一台从南洋带回的、白林纳式的78转留声机和上百张唱片,唱片以欧洲古典名曲为主。上音乐课时,他也常拿了他的宝贝去课堂,让更多的学生分享人类的文明财富。昭舫每次去,他都会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欣赏一阵。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听到了巴赫、韦伯、莫扎特、贝多芬、罗西尼、舒伯特……等伟大天才们留给世界的不朽作品。
在让人精神升华的乐曲声中,他们感到世界变得更加美丽多彩,生命变得更加让人热爱。
年老师还煞费苦心地为市一小学从国内外收集来各种乐器。为此,市一小学专门为他办了间音乐室。省市要员发现后,还几次带外地政府人员来参观过。当年的刘文岛市长还曾大动感情地当众许诺,政府要拨经费助之(不过后来一直没有谁见到过)。
1932年,年老师把他们带到那间音乐室,自豪地说道:“我这里的东西,在别的学校很难得看到的。去年淹水前我就让学校把音乐室搬到楼上了。哎,结果我自家的东西在水里泡了几个月,不过我那把龙头二胡除外。来、来、来看哪!”
他双眼的光芒从深度眼镜后射了出来:“《三字经》上说:‘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现在‘八音’都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好好看哪!这是‘匏’(páo),就是我们熟悉的笙,其实应该是盛唐时从西域传进来的;这个叫做埙(xūn),‘土’就是说的它,你听我吹几句……”
他吹了一段“苏武牧羊”。音乐室的空气仿佛被他施了魔法,一下静得如同塞外荒野。父亲甚至感受到了“大漠孤烟直”的意境。
“好听吗?我觉得它简直可以发出酒醇之香呢!”年老师不无得意地用眼睛扫了他们一下:“再看这‘革’,就是鼓和鼗(táo),‘鼗’是这种小鼓。”
昭瑛问:“年老师,这个老虎我从没见过,也是乐器吗?”
年老师扶了下眼睛,“对,我正要说他,这个像老虎的东西就是‘木’,称作祝敔(yǔ)。虎背上有十七鉏铻,鼓敔谓之‘籈’(zhēn)。‘敔以止乐’,我说的懂吗?意思是说敲一下就是指挥大家停了。再往这架子上看吊着的这些:‘石’,就是指的这些磬(qìng)。‘金’,乃钟镈也。这是镈(bó),是平口的。这钟口,你看,是弧状的,别和常见的钟弄混了。”
他有些自我陶醉地地晃起了头,“金、石都是吊起来打击演奏的定音乐器。古代士大夫真会享受。演奏起来是回音绕梁,三日不散哪!‘丝竹’二字就容易了,你们说说看!”
昭舫回答说:“‘丝’指的是琴、瑟,就是民族弦乐,您这里摆了这么多,这平摆着的几样属于定音的,竖放靠着的那几样是不定音的。‘竹’,就是民乐中的笛、箫了。年老师,我说对了吗?”
年老师满意地点头,然后用手扶正眼镜,“说得对。要不是腐败无能的满清政府,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光芒本会照遍世界。”
“但是”他严肃地说,“我们中华文化也有保守的一面,尽管我们两千年前就能发现十二平均音阶,有多达十余种记谱法,但是仅依靠宫、商、角、徵、羽这些,能让大众接受吗?这禁锢了华夏音乐的发展与传播呀!这方面洋人做得比我们好,简谱多适用啊!你们都知道写《忏悔录》的卢梭,就是他用论文《音乐新符号建议书》将它提到了应有地位,日本在亚洲最先使用简谱进行音乐教育。你们……应该好好读马丝白老师对简谱的讲解。”
昭瑛和昭舫考入武汉大学后,正面临中华民族危亡的年代,两人都积极投入了救亡歌咏运动,期间他们每次放假回汉口,都会去年老师那里,同去的还有昭舫的挚友李煜章(后成为本人二姑父的李行夫),他们从老师那里得到过很多爱国歌曲。1936年姐弟两到上海看望大姐昭萍(本人大姑曾子平),在大姐帮助下认认识了年老师说的“一定要去认识”的刘良模先生,并将《义勇军进行曲》带回了武汉。让年老师兴奋不已。
1937年,当他得知昭舫为了宣传抗日救国被反动当局定义为“共党嫌疑”开除,昭瑛和煜章(放弃文凭)愤而退学抗议后,几人在家为抗日歌咏运动自发自费编辑爱国歌曲集《大家唱》。年老师主动提供了不少资料,可因为他妻子在乡下生病,连老师不得不离开了汉口很长时间,直到妻子去世后才返回汉口来,此时“保卫大武汉”已进入最后的时间段,估计连老师是准备拿走他的宝贵资料和东西去乡下(他儿子还在那边),但不知什么原因(昭舫猜是当时出武汉一票难求,连老师的身体也不可能步行带走他的乐器和唱片)。昭舫兄妹当时正先后撤出武汉,都未能得知消息最后见到这位恩师。
(下面的事是胜利后父亲听祁万顺家的人(当时也没撤离到四川)讲的。)
10月25日这个让人痛心的日子,武汉沦陷,市一小学也被日军占用。数月后,鬼子通过伪政府将小学搬到了铁路边某处。然后小日本又精心组织“开学”,年老师被鬼子用刺刀抵着到操场教学生唱《君之代》。
《君之代》是日本国歌,曲子浅显,可歌词中日本蕴藏的野心举目可见:“天皇统治传至千代,一直传到八千代,直至小石头变成巨大岩石,再到巨岩上长出青苔……”
但当年老师冷笑着、缓慢打开的是自己带来的大张歌单时,他突然高举展示,并随即放声高唱起了上面的《三民主义歌》(当时的中华民国国歌)。小鬼子瞬间大怒,鬼子的宪兵冲上来当着学生的面用枪托打他、强行将他拖走。但年老师却并未停下他的嘹亮歌声!不少学生见状都哭了起来。年老师被日本人拖到办公楼前时,一个鬼子军官竟用刺刀戳进他的嘴(!)一直戳进喉咙!鲜血从他口腔中喷出,年老师当场牺牲。
年老师以他瘦弱的身躯发出了让侵略者胆战心惊的声音,为学生们塑出了一个真正中国教师的形象。
可惜我知道的只有这多。正是这样优秀的教师,教育出了家父这样的爱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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