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含羞草作文400字左右,含羞草300字优秀作文

飘彩

文清丽,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就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现任《解放军文艺》主编。出版有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解放军报》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第十九届《小说月报》百花奖

1

那时我在步兵一○五师后勤部政工科当干事,忽然接到一封信,是省城一位大四学生写来的,说,他本周要来看我。

大学生是笔友,因为我平时写写画画,就不时接到一些读者来信,在众多写信者中,我选择了与这位大学生通信。他在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我是没考上大学才参军考上軍校新闻系的,对能考上地方大学的人崇拜之至。

我虽然没见过大学生真人,但他给我寄了一张照片,他穿着学士服,戴着有流苏的黑色学士方帽。五官还是比较耐看的,眼睛不大,有神。嘴唇厚,看起来老实。脸的轮廓比较清秀,还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大学生。

我的好朋友、师医院B超室的少尉技士许妍妍看了照片良久后,一字一顿地说,男人最怕个子小。这张照片看不出人有多高。我说他在信中说他一米七五。我才一米六,一米七五可以了。

可他没咱们师宣传科周干事个子高呀,你看看周干事一米八,180/88的军装穿在身上真像给他定做的,那么合体,那么帅。

哎,周干事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找他呀?他没有女朋友,会写文章会拍照又会做饭,还会体贴人。

妍妍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心里毛毛的,我说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她眼睛边眨巴边问,你怎么知道他会体贴人,他体贴你了?

我一听这话,心紧张了一下,怎么情急之中,说出这样的话来!略一思忖,立即回击,胡扯啥呢!人家说的是革命战友之间的体贴。纯洁如雪,磊落如光。我说着,不由得想起年初的一件事来。我和周干事一起到部队去采访钢一连,经过一条小河,看我面有难色,周干事二话没说,背起我就蹚水而过,这事当然不能说。妍妍是北京人,心地善良,工作更是没说的,大小领导看病都点名要她亲自做B超。当朋友也能肝胆相照,缺点就是管不住嘴,按她自己的话说,明知道别人的秘密不能说,可是装在心里,就像怀里揣着一颗手榴弹,不扔出去,生怕在自己手里爆炸了。她知道了,等于我们整个步兵师的人都知道了,这会让我特难为情。大家毕竟在一栋楼里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让别人嘚啵嘚啵你,领导怎么看你?

大学生来了,住在哪儿?我住在师部单身干部集体宿舍,巴掌大的一间房子。师里招待所有两家,二招就在师部院子里,就是办公楼后面像城堡式的四层小楼,我随时可以悄悄溜出去看他。离我的宿舍也不到八百米,下班了信步就可到。可是住二招需科长以上的领导签字同意。一招除了保证官兵的住宿,还对外营业,也就是说出钱就可入住,但离师部三公里路,在马路边上,车叫人吵,食宿当然比不上上级领导来住的二招。我想远就远些,否则给科长怎么开口呢?科长大我十几岁,是中校,上过前线,还立过让我等望尘莫及的一等战功,调到科里以来,我从来没见他笑过。他每天上班背着手,昂着头,目不斜视,走起路来皮鞋嗒嗒作响。我刚到师部,还想好好干事业呢,可不能因为这事给科长造成不好的印象。他可是我的直接领导呀。

吃饭好说,食堂就在宿舍旁边,伙食还是说得过去的。还有我房间带个小厨房,虽然小,简单的饭菜完全可以对付。师部对面家属院有军人服务社、菜市场,里面生活用品很齐全,虽然我不太会做菜,但包的饺子、擀的面条还是能摆上桌面的。大学生也是西北人,他说过一天吃三顿面食他都不烦。一想起我们俩在一起包饺子的情景,我感觉脸热热的,想必红了。我立即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因为平时不做饭,锅碗瓢盆全部拿出清洗,擦拭得能照出人影,我累得直不起腰了,仍咬着牙,又新换了一罐煤气,粮米也准备妥当。

看着整洁一新的厨房,我又想是不是学做几道菜呢。师医院的外科医生杨梦沪,是上海姑娘,烧得一手好菜。不,这样大学生会不会认为我太有心计,一个北方人,还会做南方菜。男人可不喜欢有心计的女人。身上有短板,才能让他有机会表现怜香惜玉。女人太能干了,还要男人干什么。不少小说影视剧里,男人都喜欢笨笨的,没有多少脑子的女人。这样的人,他好驾驭。这么一想,我果断地放弃了学做菜。

杨梦沪医生,按说我们俩最有可能成为好朋友。我军校毕业后,分到师医院院办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我一直没想通门诊部、住院部和单身宿舍都在漂亮的楼房里,院办却在宿舍楼后的窑洞里。我提着行李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在黑板上抄一首诗,字很漂亮。我打量了一下左右各三孔窑洞,一时不知该进哪个窑洞,便微笑着问,同志,请问报到在哪个办公室?她没有说话,仍头歪着写粉笔字。我又问了一句,她很不耐烦地说,对面中间那间不就是,不识字呀。我这才看清那个窑洞门牌上写着三个字:组干宣。

虽然初次印象不好,可了解后,知她是省城军医大学毕业的,平时也爱写诗写散文,而且能大段背萨福和茨维塔耶娃的诗,让只喜欢汪国真诗的我,特别佩服。她经常对我说我是她有共同志趣的好朋友,没有之一。我很兴奋,也以为我就是她的好朋友,只要有空就到她宿舍找她玩,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双秀公园,一起吃她做的好吃的菜。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渐行渐远。年底师医院干部考核,杨梦沪投了我反对票,理由是我太散漫,经常借口写稿子不出操。虽然确有其事,可作为好朋友,她怎么不当面提醒,而要在关键时刻给我来这么一下,可见格局太小。我因为半年之间,在军报和军区报发表了四篇新闻稿,调到了师后勤部政工科。到师机关报到时,师医院好几个女干部送我,其中就有杨梦沪,帮我提着大箱子,我感动得差点要跟她和好了。谁知不久,就听说她背地里跟人说,我脑子太笨,肯定在师里待不长。我当时气得再也不理她了。你说,这样的人能把看家绝活教给我?况且她也是单身,到了我们女孩子最害怕的年龄——二十九岁,这个年龄还不结婚别人就会给你封一个光荣的称号——老姑娘。杨梦沪总以为自己学历高,长得漂亮,非上海人不嫁,可在偏远的西北小城找个上海男朋友,真的就像天方夜谭一般。更何况杨梦沪自恃才高,一点都不随和。据我们师单身女干部根据自己的相亲体会得出的结论,男人找对象不见得因为漂亮和才气,男人更多的是想找一个脾气好,性格温柔的女孩子当老婆。我们师医院不少医生护士都愿到省城军医大学去进修,学技术当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利用这个机会,在省城找个好对象。每年都有到省城医院学习的名额,可最终实现愿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刘护士,我没见过,我来时她已调走了,听说长相一般的她很会来事,学习不到半年,成功地拿下了自己的师傅。还有一位是口腔科张医生,到省城学习时,帮一位大领导成功地拔下了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据说其他医生认识领导,不敢拔,而我们师的女医生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大领导,只把他当一般病人对待),学习一结束,大领导一发话,张医生就顺利地留在了省城医院。要知道此医生在我们师,技术一般般。这是杨梦沪告诉我的,这两件事可真是气坏了她。她认为这两个人能离开我们师,走的是歪道,玷污了人格,她瞧不起她们。就因为她的不将就,就一天天地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怎么能看着我跟省城的一个大学生恋爱成功?再说大学生来看我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我跟他的一切恋情都是纸上谈兵,万一见光死呢?呀,呸呸呸,乌鸦嘴,大敌当前,一枪未发,怎么就已经断定自己必败。打住,打住。

吃住问题解决了,我又计划如何美化自己和住处了。房子里,一柜一桌二椅一张单人床,布艺沙发前摆着一个小茶几,还有一台新买的海燕牌电视机。生活硬件一个不少。下一步,就是墙上的布置了。我床对面墙上贴着一张印刷品,上面是美丽性感的美国影星玛丽莲·梦露穿着白色裸肩连衣裙,一缕头发遮着左眼,几根头发含在嘴角,双眼迷离地撩拨着观者。这张照片,颇具女人风情,但对传统的中国男人来说,可能觉得太开放。对省城来的大学生来说,会认为没品位。我立马把它撕下来,扔进了垃圾堆。墙上得有幅油画,什么画能代表我的品位?高品位。我暂时还想不出来,就拿笔在纸上写下一句:画。然后再看书桌。我热爱文学,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书桌上有,书架上也摆满了,我还把喜欢的托尔斯泰、曹雪芹、蒲松龄的黑白照片打出来贴在床头。这个我绝对自信。桌子旧了,可以铺块花布装饰,对,方格布最好。我马上又在本子上写上:花布。想了想,又加一句:鲜花。对了,还得有张自己的照片。桌上现有一张,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我坐在一片郁金香花海里,还说得过去。但从省城来的大学生,漂亮姑娘肯定见得太多。必须要有新意,照片和镜框都得换。照片得让照相馆师傅照,穿绿色军上衣,且下面要穿蓝色军裙。镜框必须是显档次的银边带花纹的,很艺术感的那种。

一切计划完毕,出去上卫生间时,三排单身宿舍的灯都黑了,门前大马路也是黑乎乎的,只有大门口传达室灯亮着。我上床关灯,刚躺下又想大学生来了,都干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又爬起来,对着那张只写了两行字的白纸苦思冥想。

他没说待几天,我想,先按两天打算,第一天来了,到市里逛逛。我们的部队虽说驻扎在一个地级市,其实离城还有五公里。省城来的人肯定对一个小城市的商场不稀罕,但小城有个双秀公园游人少,还算清静。公园大湖通向一条小溪,叫金鞭溪,全长十公里,沿途密林绿草,羊群时现,野花遍地,值得一看。晚上到市中心唯一的電影院看场电影,沙发椅是人造革的,坐着还算舒服。第二天到我们师机关和直属单位转转。别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同学。办公楼他可能特想进去,但门口有哨兵,怕不让。那么让他在院子里看看我们史上最有名的特级战斗英雄的青铜雕像,师史馆里有他详细的英雄故事,我已背得滚瓜烂熟;再到我们训练场,看看四百米障碍、单双杠,还有那高高的主席台,想象一师之长站在上面,检阅几千人方阵的宏阔场面。师医院、汽车营、修理所也得去,这些单位归我们后勤管,领导我都采访过,他们会给我一个面子,给客人做些简单的介绍。比如到修理厂坐坐那辆待修的坦克,到工兵营看看官兵们如何排雷,这会让省城来的大学生大开眼界的。我已打探过,这都不在保密范围。中午到师医院门口的向阳饭店请他吃顿饭,店是附近老百姓开的,虽然门面小,但红烧鸡块特好吃。不是我一个人认为的,师医院的许妍妍、杨梦沪都喜欢吃。她们一个家是北京的,一个是上海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还有,我们宿舍后面有片果园,桃树杏树已含苞了,拿把椅子坐在田头,闻闻花香,吃着点心,还是蛮有诗意的。

如果时间允许,再到离我们坐车只有半小时车程的长生殿去看看李隆基杨玉环七月七日盟誓的地方。如果我们见面能像通信那么投机,还可以效仿一下李杨,来个钗盒定情,以期永生。

晚上,再跟他在双秀公园里,来个月下划船。管理员是位老大爷,跟我比较熟,因为我们师干部到市里去,最爱的就是在公园月湖划船,其他市民除了小孩子,很少有人舍得花钱划船,我们男男女女十几个,租两三条船,总共交十块钱,带着吃的喝的,船也不划,由着它自己漂,一直聊到天黑,老人也不催。只要船在水里走着,老人就笑眯眯的。月下划船,那滋味一定超浪漫,如果老人不同意,就给他买一条金丝猴烟,让他帮忙实现一个子弟兵的愿望,想必不是难事。

月下划船这个创意我是从书上偷过来的。前几天我从师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是宣传科周干事推荐的,他说这是一本世界名著叫《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一读就放不下了。我最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与舅舅在月下划船的那一段描写。

为什么我听到在又黄又浊的水面漂着塑料袋和瓶子的湖里划船声是刺耳的,而在这个叫罗曼·罗兰的大作家耳里划船声是动听的音节?芦苇摇曳的声音我怎么没听出像丝绸?月光怎么可能从地上飞起来?像麦穗一般绿,蓝宝石一般蓝的鱼到底长什么样子?在我小小的城市我真是无法验证,难道我要把小溪里那些让我很不舒服的小蝌蚪起名小可爱?阳光下,那条小溪就是一条金色的鞭子嘛,可这样的比喻多么俗不可耐,实在不是一个聪明女孩眼中的万物情态。

我苦恼极了。但不一会儿灵机一动就有主意了。恋爱中的人比任何人都聪明。一想到恋爱,我脸发烧起来,忙拿书冰冰脸。

我要把书里诗一般的句子背下来,在大学生跟前显摆显摆。就像一个小孩穿上了新衣服,急盼着过年,好让亲朋好友来看他的新衣服一样,我更急于盼着大学生来。他肯定没读过这本世界文学名著。即便读了,四大本呢,他也不会注意这些描述吧,男人嘛,心是粗糙的。要不,怎么说女性是感性的呢。我要用这些美的比喻来形容我小城的月湖,要用新奇的比喻来美化散发着臭气味的鱼塘。他的认可不就是省城的认可吗?这么一想,我立马像考军校背题一样,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背起来。背着背着,又想,我不能照搬原句,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云雀的歌声,更没有见过什么阿勃兰德鱼,这么生拉硬套,大学生不就看出我蹩脚的演技了吗?算了,做人要真诚,我就照原文一字一句背吧,这样既告诉他我是被世界名著滋养的,证明我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兵。还要告诉他我是把他当知音一样,来分享自己阅读带来的艺术享受的,说明我喜欢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来自省城。对,就这么定了。

2

第二天是个周日(那时,只有周日是周末),我早早骑着自行车出门。先到一招选了一个窗子面向花园相对安静的房间,预定了三天,又要了电话。然后到市区,先到双秀公园踩点。公园军人不要钱,我看了门票,还是两元钱。我站在通向金鞭溪的小石桥上,倚在栏杆上,屏屏气,让安静的自己心里诗意萌动。这么一酝酿,我发现在清晨的阳光下,远远看去,金鞭溪像条细细的金项链。他来的那天最好阳光明媚,要是碰上下雨,那就糟了,金项链看不成,连在溪边散步都难成行了,乡间小路嘛,一经雨水,稀泥成片。如果老天爷不成全我,下雨只好去看电影。电影院海报缺了一角,不是我想象中的《罗马假日》《出水芙蓉》《霸王别姬》《胭胭扣》那样的好电影,而是双腿悬在空中手握长辫子的男人,或是樱桃小口满脸媚笑的古装女。我没有犹豫,立即决定放弃看电影。计划他来了上午到老火车站看看,那是一个百年建筑,虽然我看不出它的好,可我在办公室的书架上找到一本没了皮的书,名字叫《小城旧影》,上面有相关的介绍。旁边有片湿地,芦苇初长,在水里远远看去好像江南的稻田。大杨树上的鸟巢,映在水里,还是有些诗意的,我们宣传科的周干事带我在这拍过一张照片,倚着湿地藤条桥,背景百年老火车站,还登在省报副刊上呢。

我又买了几盘秦腔戏剧碟带。我想,周围的伙伴都喜欢流行曲,什么《心太软》《我是一只小小鸟》《我想有个家》之类的,我要跟他们不一样,再说秦腔是老家戏,省城有易俗社——秦腔戏的梦中王国,由此他知道我喜欢戏,说不定会邀请我去省城看戏,那么我们的故事发展不就水到渠成了。这么一想,我东挑西选,买了有名的《火焰驹》《玉堂春》《王宝钏》《白蛇传》等碟带。又到商场买了银色像框。到照相馆,才发现那个亭台楼阁的布景太假,照相师更是俗不可耐,还让我在手里举一束脏得分不清是白色还是粉色的塑料花。我想还是从宣传科周干事给我拍的照片里选几张吧。周干事会洗照片。我曾去过他的暗房,那里面好像一个神奇的魔宫,一张相纸,浸在药水里,他让我闭眼,我再睁眼就看到了一张彩色的照片。他给我讲景深曝光广角什么的,我根本听不懂,只纳闷头顶绳子上挂着的一张张照片上生动的女兵是我。

我还买了一束红色玫瑰。起初不想买,怕大学生来时顾不上,再说花放一周还看得过去。出了市区,穿过木桥,发现路边有人卖花,我看到三轮车上有盆绿色植物,其叶纤细得让人顿生怜爱之心,我问卖花人此花是不是叫含羞草。卖花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肯定后,说一盆十元,我马上小心地放进自行车车篮上。最近台湾电视连续剧《含羞草》正热播,我每集必看。看着这花,感觉好亲。

我骑着自行车快到师部时,远远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的身影迎面而来,她烫了大波浪,穿着修身的牛仔裤,红色的风衣,在阳光下特别美。驻地除了部队就是老百姓,很少能见到这样打扮的。随着来人走近,我才发现竟然是我们师医院的检验师——好朋友许妍妍。平常看惯了她穿一身军装,要不就军便混穿,忽然这么一打扮,让我差点没认出来。烫了发换身衣服就立马换了一个人,这个人陌生妩媚而性感,让我羡慕,甚至略略有些妒忌。

妍妍一看到我车篮里的花,還有镜框,歪着头说,要来人了?男朋友?

谁告诉你我要来人了?

你浑身的气味告诉全师人你男朋友要来了。

嗬,你行呀,几天不见,就成诗人了,还浑身气味,你不看看你自己全身打扮得一股妖气,小心把对方吓跑了。

行了行了,说正经的,男朋友啥时来?告诉我一下,我给你化化妆,把你化得美美的。

先谢了,你干嘛去?

我叔叔给我介绍个对象,在省军区当参谋。我去瞧瞧。不去,叔叔会生气的。

妍妍比我大三岁,最近也加快了找对象的频率。师机关女干部单身的就我一个,医院里单身女干部有七八个,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青一色地不愿在师干部中找,不愿意在这个三线城市落根。市里两辆公交车,一个公园,三条马路,仅此而已。每次到市里,都能碰到不少熟人,比我老家城市的生活条件还差。在这样的城市生子终老,我很不甘心。这样一想,我说你到市里还要走好一阵呢,上车,我送你。

哇,谢谢。那送我到长途车站行不行?我骑车怕放到车站丢了,这一路走得身上都出汗了,我的妆没花吧。

没花没花,坐好了。

送走妍妍,我又调头到市里,买了几包面膜,又买了一条牛仔裤和呢子大衣,跟刚才看到的许妍妍的款式很像。不过,她肯定是在北京买的,她家在那,样式真好看。这一下子花去我俩月的工资,想想,值。我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大学生的,大学生也不是经常能到我们这个小城来的。这么一想,我就不心疼钱了。想着,这月就不给妈妈寄钱了,反正她和爸都有退休金。年底我如果能把大学生带回家,肯定胜过给他们买十件衣服。在他们眼里,二十三岁的我,是该把男友领回家的时候了。这么一想,我又买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

3

墙上挂了师政治部俱乐室杨主任得过全军美展一等奖的一幅叫《沐浴》的油画,画的是金鞭溪,溪边草丛里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系着红色发带的读书少女。桌上放着周干事为我拍的一张照片,我穿着军上衣、蓝色军裙,倚着开着一树繁花的桃树凝望着远处。这造型是周干事设计的。他让我做憧憬未来状。我说不会做。他说真笨,然后走到我跟前,双手端起我头,让我先望他,又摇头,让我凝望远处的一座山,想象它是我向往的省城、北京、上海。这么一说,我马上咧嘴笑了。他说,对,就这样,坚持两分钟。那时还没数码相机,他可舍不得费胶卷。先是一阵阵地空按快门,直到我的表情他满意了,才上胶卷。

我又给师机要室少校大姐说,家里要来人,我能否买几斤肉放到她家的冰箱里。她说没问题,放一年都行。然后重重打了我一巴掌,山东大腔就出来了,哎,小李干事,是不是男朋友要来了?两个多月的机关生活,使我越来越觉得在机关不能随意开口。此时我不能说是,也不能否认,说是,万一不成,把自己装到里面可就失稳重了。否认,会让人以为你待人虚假。大姐的丈夫是我们师政治部主任,手上掌管着全师干部升迁的命运。搞不好大姐的一句枕边风,我们的命运从此就拐弯了。这么一想,我更不能随意开口了,便低头作害羞状。让她自己去猜想吧。

我等了一周,大学生也没来。前三天,我买了一堆菜,把五斤肉放到了大姐家的海尔冰箱里,然后妍妍给我化了漂亮的妆,弯弯的眉毛,红红的唇,穿着尽显大长腿的牛仔服和驼色羊毛大衣,天天骑着自行车跑到长途汽车站,足足等了三个小时,直到省城来的最后一辆班车没了,才回到部队。此后天天晚上做梦,一会儿梦见大学生遇到了意外,要不就梦见他看了我一眼车都没下就走了。更奇怪的是有天晚上梦见大学生成了我的战友,跟我在密林中与敌人打伏击。他竟然戴着黑色学士帽,帽子上的流苏挡住了眼睛,虽然手里的机关枪哒哒哒地响着,却打不死一个敌人,急得我帮着他射击,可怎么也扣不动扳机。好几天晚上失眠做梦折腾得我白天上班没精神,写的新闻稿错字连篇。后四天我仍怀着希望,但不好意思再麻烦妍妍了,自己匆匆化了淡妆,高跟鞋也懒得穿了,腿实在疼。可是他仍没来,信也没有,我彻底死心了,主动要求到邻县我们一个团去采访。心想,工作可以治愈一切伤痕。

一周后晚上八点钟,我穿着肥大的迷彩服疲惫不堪地刚走进宿舍院子,就听到不知谁家电视在播放《含羞草》的主题曲:“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怜自爱自烦恼,她只愁真情太少。不知道,不知道,青春会老。”忽然发现一个黑影在我宿舍门口蹲着,吓了我一跳,我忙打开檐下的路灯,才看清是个年轻男人。他显然等得太久了,地上一堆烟蒂,肩背一只黑色挎包,上面写着省城日报的字样。我明知他是谁,仍问,你是?他说他是郑永林。就是那个大学生。我一下子手足无措。等,不来;不等了,又来了。又想,坏事了,他等这么长时间,这不就告诉全师单身干部我名花有主了?慌忙让进屋。玫瑰花干了,含羞草叶子枯了一半,桌布落了一层土。先问他吃了没?他说没。饭馆已关门,肉也不好意思到政治部主任家去拿,擀面条更来不及。他说煮点挂面即可,从中午十二点吃完饭到现在,就没吃一口东西了,连口水都没喝。

煮挂面,简单,我先炒了葱花,然后加汤下面。在面里打了三个鸡蛋,谁知道水少,面条下得多,一锅面全成了浆糊,绿绿的菜叶也蔫了。

他可是真饿了,一锅面,全吃光了,还说好吃好吃。为了验证他说的是真话,他还打了好几个饱嗝,一个接一个的,给我第一印象,此人还算实诚。

锅没来得及洗,我就跑到门口传达室给一招打电话,没人接,又跟大学生一起骑着自行车跑到一招,才知师里即将召开全师军事训练动员会,所有的房间全住满了。

回到宿舍,他说我可以躺到沙发上。话还没说完看我脸色不好,马上咧着嘴说,我给你保证我肯定不敢侵犯解放军,即便是柔弱的女解放军,谁知道她们是不是吴琼花黄英姑,不是百步穿杨怕也是双枪齐发,即便踹我一脚,我怕也要住十天医院呢。

你还挺贫。他的玩笑话让我心里的怨气消散了许多。他说,没办法,原以为毕业分配工作还要晚些,没想到忽然而来,就耽误了,又怕写信来不及,干脆就没通知你,结果一来倒好,吃了五个小时的闭门羹。

我很想把我精心的准备过程一一告诉他,可是看他连墙上那幅获奖的画,包括桌上的照片一句都没问,便打消了此念头。

他不知是因为天晚了,没有住处,还是其他,有些坐卧不宁,一会儿看表,一会儿又不停地说,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别急,有的是办法。我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半小时后,我就到师医院妍妍那儿去住。正在这时,我听到周干事的叫门声。

周干事一进门,先是愣了一下,说,有客人呀?

啊,我同学。又向大学生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师宣传科的周干事,集团军有名的大才子。

大学生伸出了手,周干事却没有握,但语气倒热情,同学在哪儿贵干呀?说着,就大摇大摆地坐进沙发里,把对方挤到了沙发边上。

省报。

大记者呀?你们省报的刘社长,是我哥们儿。

刘社长人很好。

周干事扫视了我小小的屋子,脸对着我,李干事,晚上你把同学怎么安排呀?

我去许妍妍那儿。

去师医院还得走一阵,还要经过一大片麦田,麦子半人高了,你不害怕。让你同学住我那儿吧。

周干事住在我们单身宿舍第二排平房。可是他也只有一张单人床,让两个大男人挤到一张床上,我开不了口。

你放心,我住办公室。

谢谢你。

要谢就送我到办公室。他说着,朝大学生一笑,你没意见吧。

一路上我跟周干事起先谁也没说话,后来还是他问,那个小矮子真是你同学?

怎么说话的,人家一米七五。

坐在那还没有我肩膀高,怎么不是小矮子,你男朋友?

我摇摇头。

他停了片刻,说,既然不肯定,就不能草率决定终身大事。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说完,看我不说话,又说,我可是从关心小妹妹的角度来提醒你的。作为步兵一○五师机关唯一的女单身干部,你就像大熊猫一样珍贵,我们每个男干部,都像爱护亲妹妹一样待你。咱们同是搞宣传工作的,作为同行,我也更应关心你,对不对?

我说明白。

冲动害死人,千万别一步走错,步步错。女孩子的青春好比青瓷,虽美却易碎,稍不注意,咣当一声,像林妹妹哭干眼泪也没用了。

行了,到师部了,我回去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又追上来,说,天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

从师部到单身宿舍要上一个长长的之形坡,左边是家属院,右边是宣传队。我置身在部队护卫之下,亲爱的战友们中间,谁敢动我一指头?我说。

这条公路,经常有社会青年骑着冒烟的摩托车呼一下冲下来,黑灯瞎火的,容易相撞。遇到没安好心的,看到女兵马上熄火,兵妹妹长兵妹妹短地叫个不停,这一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能不防。别傻笑,人家专找你这种缺心眼儿的女孩子骗。

你才缺心眼儿!说完,我望望四周,此时,左边家属院大门里透着一缕光亮,右边宣传队里不时传来排节目的歌声,一会儿是《咱当兵的人》,一会儿又是《春天的故事》,也确有零零散散的骑着雅马哈摩托车的地方青年呼啸着冲下来,急得周干事把我拉到他的右边,朝着摩托车骂道,小心点行不行!也有推着自行车的地方老百姓男男女女吃力往上走,弓着背,使着劲。天上星光灿烂,春风吹在脸上虽有凉意,毕竟也到春天了,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花香。我们一时无语。

看下他的身份证,还有问清他们学校开的课程,如果是骗子,自然就露馅了。

你为什么一口认定人家是骗子。刚才你不是还当面问了省报社社长的名字了吗?人家都答对了。

凡事谨慎没错,对了,晚上睡觉关好门,谁叫都别开。

废话,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快回去!我说。周干事却不接我的话,哎呀呀,人不能头脑发热,一发热就会出问题。比如我刚才头脑一发热,就说睡办公室,不行,我还得住宿舍。小矮子睡床,我睡沙发。现在规定不能睡在办公室。

真有这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科长昨天告诉我的,可能通知还没到你们后勤吧。我一时头脑发热,就忘了这一茬了。周干事说着,大声咳了一声,传达室老朱忙出来边开门边说,周干事,回来了?

老朱五十来岁的样子,他跟周干事是老乡,我每次一个人出入,老朱都好像不认识似的,但看到我跟周干事在一起就笑脸相迎,然后小心地把门锁上,还殷勤地开着门,让亮光照着我们进到宿舍,才轻轻地把门关上。

让他十点半过来,要不,我就睡了。周干事冷冷地說。

你要是不高兴,我同学就不过去了。

行了,别废话,明天还要跑操呢,过了十点半,我就睡了。你把小矮子架到高炮上我都管不着!

这个周干事,他就这么气人,明明帮了你,你却感谢不起他来。

4

我终于安心地跟大学生坐下来交谈,一看表,十点了。我坐桌前,他一只胳膊倚在沙发背上,不时偷偷看我,我慌乱地低下头。我们谈了各自喜欢看的书,又聊了会儿大学生活。

我说一直向往上大学中文系,却上了军校的新闻系,中文系都开什么课程呀?

我们学制四年的有:写作、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文学概论、中国古代文学、外国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美学概论等,还有公共课选修课之类的,全部加起来二三十门呢。

我说,不愧是名校中文系,课开得这么全,美学概论和现代汉语我没有,要补上。我边说边认真地在笔记本记下来,还怕漏掉了,又重复了一遍。他答得滚瓜烂熟,肯定不是骗子。

熄灯号嘀嘀嗒嗒吹响了,我说你听得懂这军号的意思吗?他摇头。我说,你听,它不急促,不像打仗,不像起床,这么悠长舒缓,让人听起来昏昏欲睡。

他说我明白了,它是熄灯号。

回答正确!我站了起来。

他却不起,支吾了半天,我才明白他这次来是想让我帮他办件事,让他妹妹当兵。

我头嗡地响了起来,本来微笑地看着他,一听这话,好像正倾听美妙的大小提琴协奏的《梁祝》同窗共读的欢乐华彩时,忽然插进了代表恶势力的严峻阴沉的铜管,心中原本有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骗子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好在,是一个说真话的骗子。

我脸色变了,站着没坐,眼睛看着窗帘上的玫瑰花。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情绪,低低地说,我妹妹从小就喜欢解放军。

我们这一代看着革命电影长大的人,谁不想当解放军?我说着,又想得沉住气,不能情绪一下子从春天秒变冬天,便坐下来,拿着一盘碟带翻过来倒过去把玩着说,我就一个小小的干事,少尉,军官里最低的军衔,怎么有这本事?别说当万里挑一的女兵,就是当男兵我也帮不上忙。

你说的我都知道,只要你能引荐我见你们师长,我就能让他帮我妹当兵。

我脸一沉,说,这是部队,不是生产队。你以为师长谁想见就能见到?

他笑着说,你不是在师部里工作嘛,你不是全师唯一的女干部嘛,师长肯定熟悉你,肯定会给你面子。

我刚调到师里,师长我只远远地见过。只限于吃饭时,给他倒了杯酒。非亲非故的,我怎么能跟师长说这话。再说师长可是很讲原则的,连他弟弟考学,都要让参加民主投票,选中了才能当学员苗子进行文化课补习。

那是表面的,里面的事就难说了,只要你让师长见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妹妹学习很好,我都带来了她历年来的学习成绩和三好学生证书,还有她长得挺漂亮的,我知道女兵基本都跟你一样长得漂亮。他说着,从旁边的挎包里掏出一叠东西,让我瞧,我连看都懒得看。

哼,我心里嘀咕,说得再好听,这种事我也不能办。说真的,细细看,他长得还是挺英俊的,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里面是件高领白色毛衣,墨绿色的围巾松散地挂在胸前,下穿一条石磨蓝牛仔裤,勾勒得腿型又细又长。我要确认他是不是省城名牌大学的学生,还要巧妙地处理好这件棘手的事。我递给他一只橘子,然后说给师长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得说你是哪个单位的,这样我才能准确地作介绍。他马上掏出黑皮身份证,上面写着师大学生。他又掏出一个绿色的本子,那是省报的特约记者证,他说他工作已经联系好了,七月份毕业后就可到报社当记者,专门跑要闻。他说要闻你明白吧,就是国家和省委省政府的重要会议和从中央到全省的大事要闻。

这话惹恼了我,我说我上的新闻系也是名校,在部队,提起来家喻户晓。

他喝了一口水,换了话题,说你也喜欢秦腔戏呀,我从小就爱看戏,逢年过节县剧团下乡唱秦腔戏,什么“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说着说着,竟唱起来了。

他唱得还别说,有板有眼。自从当了兵,女兵大多来自城市,很少有人喜欢秦腔戏。到了师机关,除了同室干事有时哼几句,很少有人跟我聊秦腔,他这一聊,我刚才不悦的心情慢慢转变,说,你唱的是《三滴血》。我还喜欢《王宝钏》《火焰驹》。

《火焰驹》里的一段《表花》词特棒,小姐黄桂英唱的,啥花白啥花黄,啥花开得满院香?

我马上接口,玉簪白金簪黄,丹桂花开满园香。

什么花开火红样,什么花开在池塘?

我不等他说话,抢着回答,石榴花开火红样,碧莲花儿在池塘。

谈兴正浓,忽然被外面的声音打断,砰砰砰!说是敲门,莫如说是砸门。是周干事。

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大学生马上站了起来。

周干事这么一闹,我立马送大学生到了周干事屋。本来打算给他换床被褥,没想到周干事好细心,已经全换了。他果真在沙发上铺了床单,只放了件大衣。我说天还凉,怎么能没有被子?我那有多余的。大学生忙说,他跟我去拿。

一进我宿舍,他又跟我说,爸爸在他十岁时去世了,妈妈去年也得病瘫痪在床了,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差两分没考上大学。他怕一个女孩子长得又好,在村里受人欺负,所以想当兵是最好的出路,考军校肯定没问题。

我没好气地说,现在不是征兵的时候,你以为你想啥时当兵就啥时当兵呀,征兵都在冬季。

他说,明白,你只管让我见师长。师长指挥千军万马,这事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他肯定有办法。你只告诉他我要采访他,给他在省报上写篇报告文学,发表后,这不就跟他熟了,我再提出我妹妹当兵的事,他准办这事,你们不是有师医院、通信营嘛,我都打听过了,当个女兵,师长一个电话的事。

我听得不耐烦,答应明天上班试试。一生气,连厕所在哪都没告诉他,更不想送他了。打开门,说,第二排第三间房子,我就不去了,天黑,小心脚下。

院子里,不知谁家电视机里传出动听的《含羞草》主题曲:“啊!含羞草,日日夜夜在祈祷,快放寂寞去逃跑,莫叫孤獨来打扰,等到那真情来拥抱,不要再羞弯了她的腰。”

此曲最近一阵儿每晚都听,也没感觉,这天晚上听得我眼泪忽然涌了上来。

5

晚上斗争一夜,翌日,我还是早早起床,熬上小米粥,跑完操,煮了鸡蛋,切了两个小菜,又到食堂打了包子和馒头油条。刚出食堂,就看到周干事端着饭盘走了过来,我发现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笑着说,睡又硬又小的沙发,还起这么早,真是好战友,谢谢,衷心的表示感谢。

他白我一眼,也不吭声,径自进了食堂。

刚进屋,大学生就进门了。

起来这么早,没多睡会儿?

先是周干事打呼噜声,好不容易睡着了,你们的军号又嘀嘀嘀嗒嗒嗒,把我吵醒了。我想再睡个回笼觉,又听到周干事起床洗漱的声音,他那个洗漱的声音,简直就像骂人,不停地让我滚。接着又是队伍跑操的声音一二三、三二一,吵得我怎么还能睡着?

部队就这样,影响你休息了。

但我喜欢这样紧张的生活,我妹妹也喜欢,这才是钢铁长城嘛。

我一听到这,感觉手里的碗重似千斤,再瞧他可怜的模样,说,我一会儿上班给师长汇报一下你们家的实际情况,先吃饭吧。

我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小心地试探道,你跟周干事聊天不晚吧?

聊啥呢,回去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就睡了。

说的啥?

他说他睡觉很轻,让我小声些,吓得我一夜都不敢动。总感觉他一夜也没睡,老在监视着我。

我笑道,你多心了,他人挺好的。昨夜你没睡好,再休息一会儿吧。

到了办公室,我先打水拖地,给每个老干事沏上茶,然后斗争了半天,敲开了科长的办公室,一五一十全说了。

科长站在办公桌前,双手不停地交叉捶着肩膀,听完我的话,当即回绝道,这事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

明知不可能,怎么还张口?让他回去,八成一个骗子。科长眼睛睁大了,那眼神好锐利。

我看了他身份证,白纸黑字写着省报记者,上面还盖着大红公章和清晰的钢印。他跟他妹妹特亲,他妹妹学习很好,他还带来了他妹妹的成绩单,门门都是优秀。

哼!那咋考不上大学呢?科长说着,右手拍着桌子说,小李同志,我警告你,要保守军事秘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跟他说。切记!还有,今天上午让他立马离开,这样的人交不得。下午我要是知道他还在,我就通知保卫科了。科长说着,把手里一叠文件摔到桌上,撞翻了茶盘,我要收拾,他摆摆手说,走吧!走吧!

我想只好告诉大学生师长到军里开会去了。可是这样不是骗他吗?除了这事,我感觉他还是一个我喜欢的人,科长太武断了。左思右想,我拿了一份材料,在办公楼大厅的穿衣镜前整理好着装,上到二楼,看师长办公室门半开着,喊了声报告。

这是我第一次到师长办公室,特别紧张。

师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看一张《解放军报》。他长得实在不像个师长。在我心目中,师长应该是那种身材魁梧、脸色黝黑,说话大着嗓门的人,可师长却看起来很像我心目中的政委形象,戴着金丝眼镜,说话不轻不慢。

白面师长抬头看到我,显然愣了一下,一个小少尉直接闯进大校师长办公室,他奇怪太正常了。他点点头,进来吧。我站到师长面前,紧张得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清省城有个记者想采访师长。

他要采访我什么?

我愣了一下,忙说,他说,他想采访您如何带出一个响当当的红军师的?咱们师可是威震大西北呀。

师长笑了,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我,我紧张得头上直冒汗。

坐吧。师长指着办公桌前的椅子。

我不敢坐。就这事特向师长报告,请指示。

你们科长知道这事吗?

我更紧张了,知道,他不同意。

师长哈哈哈大笑着站起来,从办公桌走到《中国地图》前,又走了回来,头转向我,你们科长不同意,你竟然还来向我报告?他锐利的眼睛看着我,我正要答话,看到他好像没有等我回话,便努力想着答词。他果然又问,这个记者是你什么人?

我、我同学。我想他的动意是好的,再说省报,那是全省的机关报,发行十几万份。宣传一下咱们师,也是我一个新闻干事的职责,就特此在科长不同意的情况下,还来向首长作汇报。

那个记者是你军校同学?

小——小学同学。后来,他跟他爸转学走了。我立即现编,脑门上的汗想必师长也看到了。

小学同学?师长又大笑了一声,笑声忽然而至,吓得我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拉长声音说,你的小——学同学——他——了解我吗?

不——是,他说他看了不少关于你的报道。我更紧张了。

师长望着窗外说,你到师部多长时间了。

报告师长,两个月零十天。

师长语气凝重了,说,小李干事,告诉那个记者,他要采訪我,必须得走组织程序,由集团军宣传处通知师里宣传科,再由宣传科通知我。你刚到机关,不懂程序,我不怪你。成为一个成熟的干事,最起码得在机关摔打两年。明白吗?

明白,首长,再见。我走到门口,师长又叫住我,说,你初到机关,干工作,要多请示,多汇报,特别是,师长说到这儿,朝门口看了一眼,低声说,把门关上。

师长走到茶几前,指指黑皮沙发,说,坐。

我双腿并拢,双手平放到膝盖上,瞧着茶几上的一堆刊物,上面放着一本《军事学术》,我发现那字还挺好看。

师长从办公桌一堆报纸抽出一张,坐到沙发正中,和蔼地说,领导说了不行,还要坚持,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不好。不过,你的散文写得还是不错的。我看了你的这篇散文,一直想问你,你说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是怎么回事?还有竹杖芒鞋走天涯又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师长问这个,便老实回答,我也不太懂,想着应是精神恋爱吧。竹杖芒鞋就是穿得朴素吧。

写每一个字,得搞清它的意思,不要乱用。今年你多大了?新闻系学了几年?以前在部队干什么工作?

报告首长,我二十三岁,新闻系上了两年,以前在部队当后勤兵,摆方便面。我明白了,牢记首长嘱咐,以后写文章用词要搞清它的意思,不能想当然。要听科长话,严守机关程序,争取当好一名称职的干事。

师长摆摆手,让我重新坐下,问,你在食品厂,就是P军那个后勤基地?

是的,首长,你知道我们厂?我们厂生产的方便面畅销全国二十多个省市,有牛肉的,鸡汁的,三鲜的,可好吃了。一想起我的新兵生活,我真想多说一些,好展示自己的才华,可看到师长眼睛落在了报纸上,立马住了口。

师长好像回忆似的说,你们生产的军功牌方便面,送到前线时,我吃过,很好吃,特别是那个香辣的,在南方雨天吃,特别过瘾。

谢谢首长,我做了一年方便面,然后考上了军校。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立即站起来,想敬个礼离开,慌乱中一时不知用左手还是右手,师长摆摆手,我忙急急走了出去。

下到一楼看科长办公室关着门,小跑着回到宿舍,把跟科长和师长的对话一一向大学生详细叙述完,生怕漏掉一个细节,使他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最后说,对不起,没有帮上你忙。

他说这事办不成,咱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我又不是来找你办事的,当然也有这件事。我主要是来看看你。我们通了半年信,说实话,你跟我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我喜欢女兵,喜欢你的这间小而温馨的房间。你不要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朋友。

我想起科长说的话,搞不好科长要派人来看他是否走了,便红着脸说科长让我下部队去采访,采访一个部队的建设情况,那个部队从建连起,打过一百多次战斗,被中央军委授予“钢一连”荣誉称号。下午就走。为了让他确信我没有撒谎,我像背史料一样背起了我们的“钢一连”连史,幸亏我刚采访过他们。

他说我明白,我本来计划今天就走。刚到新单位,得好好干。

为了表达歉意,我决定送他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他说差点忘了,我为你写了一首诗。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我,然后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至于我的火车站,我的饺子宴,双秀公园里月下划船,还有我所有的计划,一个都没来得及实现。

车一走,我迫不及待地站在车站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打开信封。诗的落款时间是即日上午。看了半天,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我跟大学生完了,听听这让人喜悦又胆惊的诗:小灯笼,又亮又精巧/上面的织女驾着祥云在偷笑/我撑着它/走过朱雀大街/登上大雁塔/翻过老家的老龙山/吃完大老碗羊肉泡/一阵大风过,织女变张飞/好想有只火炬/把织女照在人世间……

6

第二天我耷拉着脑袋刚进师部院子,机要室的少校大姐老远就问我何时去拿肉,我说朋友来得急,已经走了,肉就送给孩子们吃吧。

大姐怪怪地看著我,好像我撒谎似的。

晚上妍妍是来瞧客人的,一听说人已走了,责怪了我半天。又说,你跟那个人有戏没,我听人说,长得挺帅,还是省报记者,多好呀。你这人也真是,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想着帮你化妆呢。是不是怕我抢走了他呀?

我机械地点点头,看到对方表情马上醒悟过来点错了头,又立即摇摇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没成?不灰心,不就是省城吗?告诉他,中国可大了,除了省城,还有北京上海广州呢。谁敢说我们一辈子只会待在这个小城终老。

我握握她的手,说,谢谢。明天过来吧,我请你吃饺子。

为什么不是现在呢,你看馅我都带来了,为了安慰失恋的你,本姑娘今天晚上就不走了,专门陪你。正说着,周干事敲门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韭菜,说,我是狗鼻子,闻到肉香了,今晚包饺子,算我一个。

在包饺子时,周干事说他最近看了一篇小说,说,从前,有个富家小姐开着咖啡馆,本来有个帅气的男孩子追她,可她就是看不上,周围的人都不入她的法眼,眼光一直盯着远方。春天,来了一个又矮又驼背自称是她表哥的男人,那家伙不知用的什么招,反正小姐从此就迷上了他。谁知那家伙不久喜欢上小姐的前夫——那个帅气的男人。小罗锅为了那个男人,把小姐打了一顿,还砸了小姐的咖啡馆,跟着那男人走了。那个小姐最后把自己封在屋里,一直到老。

我说,这故事是篇美国小说,叫《伤心咖啡馆之歌》。

检验员妍妍说,这小说一点也不好看。什么同性恋,驼背,男人婆,提起来多恶心。

周干事看着我,我说,这篇小说写得很棒。

周干事长叹一声,说,真想日子一直就这样过下去多好呀,我们一起聊小说,一起包饺子,一起永远这么年轻。

妍妍说,周干事,你今天怎么这么伤感?

周干事说我伤感了吗?

妍妍说,我其实有时也很伤感。你呢,晓音?

我说我要下饺子去了,都七点了,饿死了。

晚上我跟妍妍挤在一个被窝,说了大半夜的秘密。原来她相亲也失败了。不是人家没看上她,是她没看上对方,为啥?据妍妍说,对方闻着嘴里有股臭味,怕是有胃病。对此话我表示怀疑。因为我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告诉妍妍大学生在家是独子,家里有个瘫在床上的妈妈。我无法想象自己会照顾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人。妍妍说,别着急,我们院长又给我介绍了一个更好的,他战友的儿子在北京当兵,我总算可以回家了。到时我让我男朋友帮你也找一个北京的,咱们到时在一起做伴,一起终老,别伤心,最美的肯定等着我们呢。

我苦笑一声,说,睡吧。

7

不久,我到集团军去开新闻报道会。会后,刚好是星期天,我搭了辆去省城的顺风车,一个人逛商场公园都没意思,想了半天,硬着头皮给大学生打电话。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特热情,说,来,到我们报社来,我带你在省城好好玩玩。

他从不提他妹妹的事,可我还是主动问起。

他说他妹妹准备复习一年后再考大学,考省城有名的军医大学,军校比他上的师范大学还好,吃穿学费都不要钱,当然,还能穿上心爱的军装。

上午他带我到公园划了船,可能因不是月下,人山人海,根本谈不上浪漫,但跟一个帅气的大学生在一起,听着他讲故事,也超出了我的想象。下午他又带我到省秦腔团看戏。他说他也爱看戏,我说我喜欢李爱琴、陈妙华、肖若兰的戏,他说他喜欢听戏,人名记不得,什么《忠保国》《五典坡》《下河东》这些激昂的戏看起来才带劲。

我们看了全本的《王宝钏》。看到第一折《飘彩》时王宝钏唱道,王宝钏我将彩楼上,命运好坏如赌场,登高远望好景象,长安果然不寻常,商号繁华人来往,楼下人潮似汪洋,千张笑脸朝我望,举彩不定添惆怅。

我说,王宝钏胆子好大,绣球竟然抛给了一个叫花子。

听戏,听戏,后面有人叫。我只好安静下来听戏。

我俩从戏院出来,我又叹息道,王宝钏真可怜,等了十八年,等回的还是调戏她的丈夫。虽然当上了正宫娘娘,却要跟一个年轻漂亮的代战公主来分享丈夫的爱,真是好难过。

大学生不以为然地说,戏就是戏嘛。

不,戏如人生。

大学生换了个话题,问我喜欢看折子戏还是整本戏,我说折子戏精彩,全本圆满,各有各的好。

只能有一种选择,并说出理由。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折子戏。因为它大部分是演员的独角戏,最见功夫,也最能出彩。

他说跟他的看法一样,折子戏当然精彩,每一个演员最棒的其实都是折子戏,因为整本戏得靠生旦净末丑大家合作,而折子戏,特别是独角戏,才是考验一个演员的真功夫。就像人生一样,精彩的其实只有某一瞬间,大多时,都是平淡无奇的。

我说,你讲得好哲学。

他看着我说,自己悟出来的。

接触久了,我发现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世俗。有时我想假若我有这么一个妹妹,我也许会想出当兵这个主意,我是他朋友,帮他是应当的,可我却没帮上他。

在省城待了两天,他就像我计划中待他一样对我吃的玩的很尽心,但是关于婚姻问题,他一句话都没提,我也不会开口。我想是我伤透了他的心,这或许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8

四月底,樱花、海棠盛开时,我们单身宿舍好像置身于花海中,睡觉都被花香惊醒。师组织科向全师各单位下发了一个通知,为庆祝五四青年节,全师要举办一场演讲会,题目是:我心目中的他(她)。这一下子在全师炸了锅,据消息灵通人士私下嘀咕,这是宣传科周干事给组织科提意见后催生的结果,周干事的理由是全师男干部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而女干部却一窝蜂地孔雀往大城市飞,这证明组织科工作没做好,整天开介绍信把女干部往外嫁,不是工作失误是什么。这么一激将,一周后,组织科就拿出了这一个活动方案。我就此事求证过周干事,他正拿着布擦相机镜头,頭也不抬地说,既然你们都听到了,我说啥有用吗?

全师女干部听说后知道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周干事吃了,都以为这样的演讲未必能搞成。没想到这方案不但得到政治部主任的赞同,还得到师长的大力支持,政委到国防大学基本系去学习了,听说此去可能提少将。师长党政一肩挑,活动通知很快下发全师各个部队,号召全体官兵积级参与,而且演讲还要评奖,最后要在全师礼堂给获奖者佩戴大红花。据说反映最热烈的除了师机关男干部,还有下面各个团及直属队的官兵。虽然女干部们暗暗叫苦,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还得积极准备。

此活动我们科长极为重视,他终于难得地笑了,说这是好事,好事。首先要在我们后勤系统落实好,让我分管师医院,做好稿件第一把关人。稿子文采先不说,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三观正确,要符合革命军人的价值观择偶观。当然,科长说到这儿,瞟了我一眼,又说,语言也要美,要能说出道道来,让听众听起来服气。

师医院的女医生、护士一个比一个漂亮,可是写起稿来,简直是赶鸭子上架,报名者寥寥。于是我先组织召开动员会,启发引导,接着又给大家展望了获奖后的美景。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有五人报名。外科医生杨梦沪当然是最佳人选,我动员了几次,她脖子高傲得像芭蕾舞演员,只回我三个字,没兴趣。

好在有五人,至少我们后勤不推光头了,只要有一个女干部向我请教,我马上摆出十二分的耐心全身心指导。最有干劲的是妍妍,她来到我宿舍就不走,我知道她的心思,想凭这个演讲,一炮打响。因为她曾说过,她就是做准确一万个B超诊断,无貌也无背景的她也不可能调到北京去。不,连师机关都调不进来。她必须要脱颖而出。

我递给她一杯水,说,谢谢好朋友支持我的工作。如果此次演讲,后勤没一篇像样的稿子,那我真的能否待在政工科,还是个问题。一想到要应了杨梦沪的咒语,我心里不禁一阵哆嗦。

她说,我肯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这也是我现在纠结的地方。我不瞒你,我就是想找个在北京工作的男友,那儿有爸妈,有熟悉的同学朋友,有最新款式的衣服、歌曲、演出,将来孩子能上重点小学、中学、大学。我说,你的想法也没错。她说,可我在演讲稿上如实写了,全师人特别是师长就知道我不安心工作,这一生不就完了?

你只说对方才学人品,这就叫避实就虚。

可是我喜欢那些有大学文凭、读了很多书、幽默又有情趣的人呀,而这样的人咱们师里我没找到呀。

这一下我作难了,想想说,那你就虚指,从苏东坡、李白,不对,要说将士,比如戚继光呀、岳飞呀、高适呀一些边塞诗人往他们身上靠。你看看秦腔戏王宝钏喜欢薛平贵这个叫花子,说,喜欢他:彩楼上绣球打中你,这婚姻并非偶然的,我爱你身贫而有志气,不畏权势肝胆照人。胡凤莲喜欢田玉川:月光下把相公仔细观看,好一个奇男子英俊少年。他必然读诗书广有识见,能打死帅府公子文武双全。嫦娥喜欢后羿:多亏了神羿下界抖神威,他那里张弓射箭雄姿俊美,他那里惩恶扬善气宇巍巍;愿留他造福人间除妖魅,愿留他永驻山乡不回归。

打住打住,妍妍烦躁地说,别整这些老古董了,既离题太远,又不切主题。

妍妍技士,你此话差矣,俗话说,自古美女爱英雄,佳人爱才子。你再仔细分析我上面列举的这些古戏唱词,无论是千金小姐还是平民小女,选才的标准无非两个字,才德。他们的郎君都是能文能武,能救民于水火中的英雄,而这些人放在今天,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呀。

我说行了,行了,你都把我绕进去了,大方向给你定了,就看你怎么组织材料了。

对了,我向周干事请教去。

赶紧的,快去快去,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是集团军一支笔,又是此次活动的主要谋划者,找他找对人了。

果然,晚上,我就在向阳饭馆看到周干事在饭桌上指导妍妍了。一看到我,马上叫我一起吃饭,当然不用说,点了我最爱吃的红烧鸡块。

周干事是给妍妍如何指导的,我不知道,至少饭桌上我没听到,反正妍妍得了奖,竟然还是一等奖,吸引了不少年轻男干部。我们后勤部战勤科一位参谋不屈不挠猛追,可终没追到。妍妍经人介绍,跟那位北京空军部队的连长通了几次信,最后对方说两人调不到一起,还是算了吧。妍妍为此跑到我屋里,哭了好半天,发誓再也不找对象了。妍妍说,调不回北京,她至少也要在省城安家,结果都因各种原因没了下文。我很想把战勤科的参谋给妍妍撮合成,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在我们师医院算年龄大的了。她死活不同意。一直到二十九岁那年,在省城医院进修,认识了一位医生,那人长得老不说,还离婚了,带个儿子,两人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结了婚。妍妍调不回去,就转业到省城一家工厂的卫生所,按她自己的话说,好好的技术全废了。卫生室只是给人拿药量血压,根本没条件给人做B超,也就是图个生活舒适吧。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言归正传,继续讲那次演讲。

那阵子,全师所到之处,官兵都在议论如何找到生命中的那一半:到底是形象好重要,还是才华重要?到底是对你好孝敬父母,还是在大城市,有个有前途的工作更重要?

接着司令部又开展军事大比武,一会儿射击,一会儿投弹。政工干部也没闲着,一会儿比讲课,一会儿比看谁写的材料、发的稿转发、发表的多。那一阵子整个师从机关到直属队,看到的都是灯火通明,每个人好像都打了鸡血一样,动不动就说咱们是红军师,从井冈山来,从古田会议,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硝烟中一路走来,踏着朝鲜战争的血雨腥风,一直到边境作战,我们是英雄的传人。

然后组织科又把演讲、比武、打擂台等活动进行排名次、评奖,然后让一个个优秀者在师礼堂接受师首长戴大红花。三八妇女节,又邀请市师范学院、纺织厂、地区医院等地方女青年到部队来选郎,活动的结果是一下子促成了六对双军人、十五对军地青年的婚恋,喜得师长连夸组织科活动搞得扎实有效,硕果累累。

师里又举行了一场隆重的集体婚礼,新婚的双军人到我们双秀公园照了像,又坐船到师部,再坐大轿车到训练场走了红地毯,以坦克、大炮为背景,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被媒体称为新时代最美的婚礼。

军区报、省报也大篇幅地给予了宣传。省报是周干事写的。稿子写好,他告诉我说,要不要请你那个小矮子男友把把关,我气呼呼地说,他已不在省报了。周干事撇撇嘴说,算了算了,我离了他照样在省报头条发稿子,你信不信。果然上了头版头条,师领导说周干事很出色,准备提他当副科长了。周干事却不以为然,暗示我,集团军要调他,他不想去,他最想去的是到下边团里任实职。他说,现在干部要年轻化,还要有基层经验,只有当了指导员、教导员,才能在仕途上走得宽,走得美。他说到这里,眼睛一眨一眨的,感觉好像探照灯不停地在照我。

我说,你都快三十了,该考虑婚姻问题了。他说大丈夫只要功成名就,何患无妻。放心吧,我会找到我最喜欢的那个她的。

然后又问我跟大学生怎么样了,我說还那样呗。周干事说,那要抓紧,如果不行,尽快分手,不要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

我说,你说的什么鬼话。说完,生气地走了。

大学生走后,仍给我来信,两个月前说他已调到了深圳,一家中央媒体在那有家分社,他老师负责筹建,指名要他过去。他在信中说,这是时代所需,春天的故事已全面展开,让我走出军营,听听外面的声音,到外面走走,就知道世界上不只有省城,还有更大的世界,比如他身处的中国南方,改革的步子大得好像南海的浪涛一样,势不可挡。

我说,身为军人,先把本职工作干好,我们是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的。如果没有解放军,南方的春天美得也不踏实。然后我就把最近我们师里的活动简要告诉了他,当然限于可公开的范围内。周干事、科长时时提醒我,千万不能泄密,要跟地方人员保持适当距离,即便谈恋爱,不能说的杀头都不要透露一个字。

我自我感觉回信写得真诚感人,也充满了现实感和画面感,不知那个花花绿绿的南方城市真的诱惑了他,还是他看出了我们恋情的不现实,反正此封信我寄去后,他信就来得少了。

师长主婚,科长主媒,我跟师里一个干部结婚了。师长在婚礼上大大表扬了我,说我脚踏实地,热爱工作;找对象,能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对方,给全师女干部带了个好头,将来家庭生活必定幸福,事业定有番作为。听得我心跳得像打鼓。还举例说自己最先就是在一个山沟里当排长,他爱人还在大城市工作,就没嫌弃他。她也不知道我有一天能当上师长,但是她知道我肯定会努力。同志们,找对象,看他是不是潜力股!师长说到这里,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新婚第二天,我接到了大学生的电报,上写:后天下午我到你部求婚。

我瞒着爱人跑到卫生间把电报烧了,然后骑着自行车到市邮电局发了一封加急电报:我已婚请珍重。

晚上,《新闻联播》刚一结束他就打来了长途电话,电话打到了单身宿舍门口的传达室,我想他不愧是记者,神通广大得能把长途电话从南中国海打到西北这个偏远小城的分机上。

一听他声音,我感觉往事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传达室值班的老朱坐到桌前,边吸着烟边看着我,一副刚正的样子。我侧过身,面对着窗外悄声说长途呀,电话费很贵的。大学生说他赚了不少钱。然后说他不相信我已结婚了,我才二十三岁,太小。我说我已享受晚婚假了。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你找的什么人,我说战友。他说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家在什么地方,城市的说清在哪个区哪个单元,农村的具体到哪个村,家里有几个弟妹和哥姐。

我不高兴地说你是警察呀,查户口呀?

老朱大咳了一声,我不敢说话了。

大学生仍在电话里不停地催着,你说话呀,我再有钱,可也不能这么浪费呀。

说实话,爱人家是农村的,我只记得什么县,村子根本就没问过。

大学生一听我的话,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你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结婚。最近我们报纸从创刊,终于走上了正轨,这样我才顾得上考虑我们的婚事,我马上到你们部队咱们好好谈谈具体事宜。你可以转业到深圳,这儿冬天也是艳阳天,也不用穿棉衣。咱们北方人到这儿就是天堂了。这儿有木棉花、三角梅,有你喜欢的大海,还有许多许多花,你根本叫不上名字。这儿时间就是金钱,只要你想干,没有干不成的事。我可以在附近报社或杂志社给你找个好工作。部队固然好,但毕竟不可能穿一辈子军装啊。你们不是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你有时间看看最近播放的挺热门的电视连续剧《情满珠江》《深圳人》,你就知道深圳是一个多么生机勃勃、前途无量的城市了。

我说好了,长途呢,快一个小时了。我放电话了。

他说,别呀。

我说你听,熄灯号又吹了,再见。

放了电话,我说,大伯谢谢你。

老朱让我坐。然后说,看着你们女军官就是神气,一身绿军装穿在身上,我越看越喜欢,我给我闺女说你好好念书,将来也当个女军官,小皮鞋一蹬,裙子一穿,一月拿四五百块钱的工资,多神气,可是她念书不行,年年考数学物理不及格。算数还没我算得清,唉,没办法,咱没给娃创下江山。

谢谢大伯。我起身要走。

老朱站起来说,我说的啥意思呢,李干事,你刚结婚,要珍惜呀。双军人,工资那么高,又在一起上下班,多让爸妈高兴呀。

我说,明白大伯,谢谢你,我知道你的意思。心想,老朱为了劝我,竟然还扯上自家的女儿,真的是个好人。这么一想,我忽然想送他一箱苹果,都端出门了,又想,不行,不要让他误解,好像我真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要送也得等几天。

幸亏爱人加班去了。回家看我情绪很低落,问了好几次,我都说因为搞新闻,老上不了稿子,怕科长说,师长问,很焦虑。爱人说那我以后写稿,加上你名字即可。

那也得写我们后勤的事才可以。

这还不小菜一碟。

我说,我还是自己努力吧。

他睡着了,我彻夜难眠。天亮时,梦见我到了南方,那儿真的好像天堂,虽然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

9

吃过早饭,我正洗碗,儿子鬼鬼祟祟地进来,先把厨房门关上,低声说:“妈妈,你看看这个,我一个朋友发给我的。”说着,打开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我一瞧,大吃一惊,竟然是当年我放在书桌上的那张我穿着少尉军上衣、蓝色军裙,倚着桃树的照片。照片虽然旧了,但是没有折痕,而且翻拍的效果也不错,连我肩章上那颗金色的五角星都很清晰,桃花的叶片清晰可见。大学生走后,照片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估计被他拿走了,我后来见到他,想问,终没开口。

“这人是谁?他怎么有我的照片?”我心跳得都按捺不住,忙把碗放到案板上,再仔细查看照片。

“一个同学发的,他知道你是我妈妈,是作家。他发来我都没认出来,你那时那么瘦呀,要不细看,真认不出来。”

“你问下他这照片从哪来的?”

儿子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讪讪地说:“有老照片,想必是老朋友。是老朋友,联系上总是好事。”

“我听我同学说,这人分明是炫耀,说他妹妹现是军医大学的副教授,还说你那时……”

我怎么了?我本来想这么问,可话到嘴边,想起自己是母亲,生生咽了下去。

“你快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媽,你如果真想跟他联系,我帮你问问我同学。”

“不用了。”

“你跟我爸是一个部队的?”

“我们在一个师,他在宣传科当干事,拍照非常好,这张照片就是他拍的。”

“那时你好瘦,好清纯。我见了这样的小女兵也会动心的。”

“别贫了,是你爸拍得好。他那时在集团军,不,整个军区,摄影写稿都排在前面的。不像现在,哼,几百年都不给我照一张照片。整天就是工作,工作,好像机器人似的。”

“说我什么坏话呢?谁是机器人?”爱人在客厅高声叫着,儿子朝我努努嘴,用食指在嘴边做了个保密的动作,然后拉开了厨房的门。

爱人已戴上军帽,提着行李箱又要出差了。

“爸爸,你跟妈妈是战友,结婚三十多年,真幸福。我跟我女朋友是同学,应该也会生活得更幸福。”

“你这孩子,两码事。那时你爸爸是名牌大学本科毕业,中尉军衔,在全集团军都是有名的才子。你女朋友现在没工作,家又在农村,此事须从长计议。马克思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说着,朝爱人一笑,整整爱人的军装,看着那一颗金灿灿的星星,想起他的不易,不快的情绪也柔和了许多,说:“胃药带了吧,别忘记吃,每天晚上早些睡,人到中年,身体要紧。”

“我这不是常出差嘛,你也是军人,啥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时光呗,除了惨无人道的它,还能有谁?”

爱人轻轻摸摸我的脸,说:“走了。”

我从书房窗外一直看着小车出了大门,走到客厅,发现儿子还在磨蹭着,一双小眼睛不时盯着我,问:“妈你当时为什么没看上爸爸,又到省城去见……”

臭小子噎得我一时无语,看来他知道得不少,我却不想问,只说:“快走吧,我也要上班去了。”我说着,换起衣服来。

“看人要看他的潜力,当时你要不是跟我爸结婚,怎么会调到北京,怎么能住六室两厅的军职房,我又怎么会在北京出生,成为首都人呢?你结婚,竟然连姥姥姥爷都没告诉,妈妈,你好好想想,将心比心。”

儿子话的意思我明白。对他处的这个出身农村,又没工作的对象,我心里一直不支持。但这时我不想说这事,连忙催他说:“快走,快走,别迟到了。”

我小跑着坐到班车上,手机短信响了,一看,是儿子发来的一个网名叫九十年代的微信名片,我没有加,心想,以后再说吧。青春还是用来回忆比较好。

短信又响了,是我的老战友许妍妍。她说祝贺你,幸运地等到了新军官制度出台,写字画画的,竟然也戴上了大校军衔,跟咱师长平起平坐了,而我却退休了。这次回京准备砸锅卖铁也要到北京买房,虽然父母没了,北京毕竟是我的家,哪怕住到六环外,也算叶落归根了。

我随周干事调到军区后,妍妍转业到省城工作,本来夫妻团圆是多好的事,谁知儿子一岁时,两人竟不知什么原因离婚了。医生杨梦沪,一直独身,后病退回了上海。而大学生,自从那次电话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虽然那天他在电话里确定我结婚后,还一再说,我们不是夫妻,还可以是兄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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