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在母亲家的大炕上,看护着自己的孩子。母亲和哑巴哥说着话。那天,天下着小雨,哑巴哥比比画画,嘴里吧啦吧啦,我一句也没听懂。母亲一边点头,一边会意,告诉哑巴哥,她听懂了。
我莫名其妙,问母亲:“他说什么?”
母亲说:“他说:‘人家吃西瓜,我给媳妇藏在柜子下一个,人家吃苹果,我给她在炕上被窝藏了一堆。’”
听了母亲的话,不由得让人感动。哑巴哥真的长情。两行长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那时哑巴哥大约三十多岁。
哑巴哥小时候会说话。有一年,他得了脑膜炎,父亲带他去看大夫,那时候还是乡卫生所。哑巴哥的父亲,亲耳听见大夫喃喃自语:“把这个药用了,这娃以后就不会说话了,不用,这病没法治。”
最后,大夫出于人道主义,带着救死扶伤的本心,没有征求哑巴哥父亲的意见,就把那药用了。果然,哑巴哥病好了,从此也不会说话了。
他没有上过学,在家里干活,给生产队放羊。后来,队上分开,他给自己家里放羊,背柴,给牛割草。
不会说话的人,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哑巴哥家里兄弟姐妹多,一共三十多口人,他父亲两亲兄弟没分家,一直合着过日子。媳妇儿子孙子,以及未出嫁的女儿,那是方圆出了名的大家子。
后来,他们家开办了家庭砖瓦厂,哑巴哥忙完地里活,又去砖瓦窑干活。
大家都知道他干活累,太辛苦,是这个家的功臣。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兄弟们一个个都娶妻生子,只有他像墙头的一根蒿草,在风中飘摇,早晨傍晚一样,一切没起色。
父亲着急,吩咐孩子们都留意点,能不能给你兄弟找一个合适的。
一天黄昏,大儿子高高兴兴回来了,他对父亲说:“爸,我给岩儿瞅了一个向口,你看能行不?”
父亲眉开眼笑,凑了过去,那时候他正给牛添草。放下手里活,走到大儿面前。父子两人坐在牛房里,灯光下拉起了话。那时候,牛在灯光下,甜甜地舔舐着青草颗粒和麦麸。
“我干活那个村子,有一个傻姑娘十六岁,你看行不?”
“有多傻?”
“也不怎么傻,就是老实人,没上过学,叫银铃,爱笑。”
父亲一听,笑了:“你这娃,有这好事,怎么不早说?”
“过去人家娃小,张不开口。”
“也是,现在才十六!”
父亲很感慨,终于给儿子有了着落,不用再愁媳妇这事了。
“岩儿有救了!”父亲心中喃喃自语。
第二天,他马不停蹄,让大儿子赶紧办这件事。那时候是深秋。
大儿子是乡办林场的一名工人兼领导,在小山沟生活了很多年,认识周围村民。他们常期居住山沟,生活闭塞,见识少。经不住这位大哥三言两语糊弄,事情办成了。
那年刚一入冬,远近闻名的大家子,大掌柜要给哑巴儿子娶媳妇。乡亲们都来看热闹,亲戚来凑份子,四邻八舍喜气洋洋。仿佛这是全村人的节日和快乐。
哑巴哥穿戴一新,理了发,胸前别着大红花,脸上裂开了玫瑰花,很幸福。娶媳妇这可能是每个成年人的心愿,人之长情。
新娘一下车,惊艳了全场,娇生生的一个姑娘,看着满脸稚嫩,特别那双眼睛,虽不说千娇百媚生,却也楚楚动人,灵光乍现。太年轻,满脸稚气像,特别是那眼角,丢出的莞尔一笑,令人心中摇荡。
哑巴哥高兴,自己即将三十了,没想到有这艳福,却遇到一个小姑娘。
哑巴哥一家人很满足,对小媳妇很好,把她当宝贝,谁都不能说她一句重话。
小媳妇乖巧,和邻里兄嫂妯娌相处和协,日子安静。嫂嫂们劳动时带着她一起,锄个地,拔个草务弄庄稼。
一年后,小媳妇肚子有了动静,终于十月怀胎,给哑巴哥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哑巴哥一家人乐坏了,谁能想到不但给哑巴娶了媳妇,竟然还能生下儿子。
人心容易满足,但也不容易满足。
小媳妇生完孩子,婆婆耐心伺候月子,但是她把孩子抱走了,不让哑巴哥媳妇管。
她说:“你照管不了孩子,我来管。”
小媳妇傻笑,乐得轻松自在。
渐渐地,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会跑会说话。小媳妇来到这个家也有几年了。他们开始让小媳妇学着做饭:“不学,你以后都不会吃。”
婆婆指教她,妯娌们也笑她。大家勤快了,说一句:“今天不用你做饭,看你那手脏的,都没洗净。懒了说一句,银铃今天给咱做饭,啥饭都行。”
二三月,天气阴冷风高气候凉,小媳妇一个人背着草篮子,提着镰刀给牛下沟割草。邻居看了都心疼,这人变化真大。
不久,小媳妇回了娘家,就再也没回来。大家子,那些媳妇们跟邻居妇人坐墙后根,扯闲话:“银铃跟着娘家村一个放牛娃跑了,走了外地。”
人们都知道这是他们一家人,放的烟雾弹,掩人耳目。不要银铃了,又说不出囗。
哑巴哥左等右等不见媳妇回家,不好意思问父母,这是传统的封建制家庭,父亲一个人说了算。
七月田里一片丰收景象,苞谷杆结出了大棒子,绿莹莹;西瓜地里滚大娃娃,一个一个花衣服,翻跟斗;苹果树上也露出了可爱小圆脸,红朴朴,黄寸寸,可爱。
家人摘着吃西瓜,红瓤黑籽,看着沙甜。苹果也熟了,伸手可摘,苞谷棒子一锅一锅煮,鲜嫩汤香。
夜夜灯光下,哑巴哥思忖,媳妇什么时候回来。他摘了一个最大的西瓜,放在大立柜底下,那是他们结婚时的家具。摘了一堆苹果,塞在炕上媳妇被窝里。
他想:“总有一天,她会回来!”
可是秋天眼看结束,冬天即将到来,那有熬娘家半年不回家的。
哑巴哥泪流满面,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无法说。
后来,见到哑巴的嫂子,我对她说了:“我哑巴哥还是个长情人!”
哑巴的嫂子一听我说哑巴流泪了,她笑了:“真的吗?”
“真的!”
后来,她又求证了我母亲。我们都把这当成了笑话,只有哑巴自己懂那份说不出的苦涩。
哑巴哥一家人目的很简单,娶媳妇只为传宗接代,而哑巴哥可能想的是日日陪伴,夜里有同守孤寂之人。
生命的最终每个人都走向死亡,细想生不仅仅为了死,而死不是因生而做的结论。黄土掩埋生命,未必掩埋灵魂,人生守望的是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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