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的最后一天,第五越忠同志召唤部分原一支队政治部及四团的战友在西安聚会。那天酒喝的很多,多到超出了咱们这些“五零后”年龄能够承受的极限。话也聊的很多,最多的还是当兵时候的那些事儿。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第五越忠了。见到第五,我又想起了当年探家时的一些事儿。
其实人是个很怪异的动物。在家时千方百计想往外走。在外面又挖空心思想回家。我从当兵开始走的时候,就设想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探家、探家时会是个什么情形。
说来很幸运:我当了六年兵,探过三次家。
当兵的习惯把探亲叫做“探家”。其实公文语言里没有这种叫法。这“探家”与“探亲”听起来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细细想区别还是有的:“探家”不但更口语化一些,它概念的外延似乎比“探亲”大一些。“探家”包含探望家庭亲人,也包含探望家乡。而“探亲”,则恐怕只是特指探望自己的亲人吧。
部队对探家是有严格规定的:我们当兵时,基建工程兵是按照特种技术兵征召的。义务兵服役期是四年。原则上服役期满方可享受一次探亲假。已婚干部家属未随军的每年可享受一月探亲假。未婚干部每两年可享受20天探亲假。
这探亲假时间的跨度和假期的长度,实际规定了探亲假的内容:已婚干部探亲,基本上是探望老婆的。至于看望父母、亲友,那都是捎带的。未婚干部探家,主要是回家找老婆的。只给20天时间,这就要求速战速决。至于过去的义务兵战士,服役期满了还没有转为志愿兵(现在叫“士官”吧),给15天时间回家乡“衣锦”一回,则完全是一种人性化的关怀。至于捎带找上了对象,那应该是意外收获。
无论是20天还是15天,看看父母、亲朋倒是够了。但要找到一个老婆则非常紧张。不要说和对象约会有茶座影院的浪漫、花前月下的缠绵,可能想多见几面都是一种奢望。有人说当兵的人在军营里待的太久了看见老母猪都像长着漂亮的双眼皮。回家找对象拎起尾巴看清楚是个母的都准备到民政局领证……话虽粗俗,情况大致不差。
我第一次探家是1979年春节。为了探家筹划了好几个月并做了很认真的准备:回家带什么东西,给那个战友捎东西,穿什么衣服,坐哪趟火车……把一大堆问题塞进脑子里反复想。
春节回家的火车票在中国似乎永远紧俏。想要春节回家,除了找出正当理由申请到探亲假并取得《军人通行证》,还得发动几波老乡连续三、五天去车站通宵排队买票。我的情况好点,通过支队医院的柞水老乡小范,托熟人找熟人的熟人,搞到了一张硬座票。记得坐的是大连开往北京的35/36次特快。这趟车由于是路过鞍山,到站只停车五分钟。在春运期间,即使有车票,也不一定能上得了车。好在当兵时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劳力,几个送站的老乡一齐从背后用力推,咱脚不着地儿就上了车。但是,从车门到坐位这短短的几十米却十分遥远:车过了沈阳,我也没能挤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趟车从鞍山到北京大概是十几个小时。虽然每节车厢标明定员118多人,可超员最低在一倍以上。里面挤得水泄不通、一塌糊涂。不要说去餐车吃饭,上趟厕所都需要提前一、两个小时行动。如果感觉到内急了才想起去挤厕所,那真就应了一句俗语:屎到腚门想起挖厕所!哈哈,那尿裤子的危险是大大的。
摇晃了半夜加半天,终于到了首都北京。尽管逛北京的欲望很强烈,但牢记着老兵的叮嘱:下车后首先去排队中转签字。签不上当日的车次就走不了了。好在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签到了当晚北京至成都的7次特快,所以就免却了晚上在首都住澡堂子或蹲候车室的困窘。
在车站小件寄存处寄存了两个65cm的大拉锁包,一身轻松地挤上了北京地铁二号线。北京的地铁真带劲儿,里面不但暖和,而且便宜:买几毛钱的车票后只要不出站,不限时间和车次。坐在地铁上正好休息,任由那车转着圈跑也不用担心坐过站。临时借战友的一块手表这时也休息了,但听那广播播报前门站已经重复报了两、三遍,于是才依依不舍地从前门下了车。顶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天安门广场。感觉广场很广阔。站在广场的南头看城楼,我1.5的视力竟然看不清城楼上那巨幅画像。新建的毛主席纪念堂似乎还没有最后完工,没有对外开放。人民大会堂的门也是关着的,我们这样的人民自然是进不去的。
从广场上溜溜达达,就溜达到了故宫。那时故宫的门票很便宜。在人们物质生活还较贫困的时候,对精神享受的追求也不像今天这样高,所以故宫里并没有多少人参观。偌大的太和殿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在里面竟然有点阴森可怖。转悠着差点忘记了开车的时间。发觉时间快到了拔脚就跑,一溜小跑跑过广场冲进前门地铁站,又屁滚尿流地从北京站挤上了回陕西的火车。
人说火车用英文“T”打头的是“特快”。其实这火车一点也不快:一千公里路走了23个小时,平均时速还不到100公里。从西安站下车后没有找到回家的感觉。倒是感觉西安的夜色一点都不明亮,有点黑灯瞎火的。也没有顾上吃饭撒尿,就急忙跑到解放门长途汽车站买票。很遗憾,那扇比老碗大不了多少的售票窗口早就关死了,据说再次开放的时间是次日早上六点。其实这也怨不得人家车站,一天就只有一趟车,咱那时又不是个乡长,谁能把票给你留着呢。幸好在汽车站遇到了几个同一趟火车回来但彼此没见到的老乡。大家一起摸黑到东八路的“八姐妹”旅馆投宿,也商量晚上轮流来排队买回家车票的事。这次的结果还好:排了一晚上的队、买到了第二天回镇安的汽车票。次日早七点出发、在冰天雪地的秦岭山上摇晃了八、九个小时,终于回到镇安县城。
第二次探家是1981年的春节。知道春节探家路途艰难还要走,其实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但这年路途的艰难比预想的还要难。首先是车票难搞,托熟人的熟人的熟人,才买到一张农历腊月二十二的硬座车的无座票。无座就无座吧,难道站火车比走长征还难?还是那个35/36次车,还是半夜十一点左右上车,还是在战友的帮助下用“钉钉子”的精神挤上车的。上得车来才发现,车上的那个挤呀,用“沙丁鱼”罐头形容远不够真实,人都快成了压缩饼干似的“压缩肉”:座位上、过道里、车厢连接处、座位底下全是人。站着的人你只能站着,想弯下腰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被挤在车厢连接处,不能出也不能进,蹲不下去也不敢蹲下去。来自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压力,使人感觉到呼吸都有点困难。开始还用两条腿站着,后来用左右腿交替站着,再后来就不用腿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什么地方了。从鞍山站到沈阳,又从沈阳站到新民、站到锦州,再到秦皇岛……近十个小时就这么站着,身体随着车身和别人身的摇晃而摇晃。
站火车的滋味还真不好形容。开始信心满满,慢慢就悔恨交加,最后就濒临崩溃: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你想走动,不可能;想弯腰,不可能;想坐下,不可能!人在此时,什么地位名誉、金钱美女、宝马香车、别墅娇妻、锦衣玉食……统统滚蛋吧!最大的欲望就是能有个小马扎坐下来。但就是这最简单的欲望,都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在站车的过程中,竟然使我有所感悟:人的所谓欲望,完全是由环境决定的。一种最简单的东西,有时竟然是最极致的东西!由此我想到了清修的和尚,他们只怕也是通过打坐、面壁,硬是把人的一切欲望都坐得没有了。
车过秦皇岛,我终于挤进了车厢里,还把半边屁股放在一个当兵的给挤出的一块椅角上。此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乐!
我发誓不再在春节期间探家。所以第三次探家我选择在1982年的8月。这回火车倒是不挤,我买的硬卧到北京,又在车上补到了到西安的硬卧票。到西安解放门汽车站买票时,才知道秦岭山区因持续的降雨引发山洪、泥石流阻断了公路,发往镇安、柞水的班车已经停运好几天了。并且,何时能修通路不得而知。
俗话说“归心似箭”。但这“似箭”的“归心”没有公路也寸步难行。我每天去车站打问何时能发车,天天都得到的都是“不知道”的答复。
八月的西安骄阳似火,闷热得比蒸笼不差多少。当时的旅馆里还没有什么“空调”。24小时不间断工作的电风扇,煽出的风都异常的热烈和温暖。我就像是一只蚂蚁,在西安这口热锅里煎熬了六、七天。这期间我不仅把西安的“热情”享受得淋漓尽致,也把20天探亲假的三分之一耗没了。就这样返回部队似乎心有不甘。我设想过坐火车经宝鸡、汉中到安康,再步行回镇安,但听说汉中到安康的火车都停运了。我甚至想过从太乙宫步行翻越秦岭回家,但苦于连阴雨季节里200多公里山路没有人肯与我一起玩“穿越”。
心急如焚又百无聊赖。一日我正在钟楼下溜达,突然一个穿着军装的熟悉身影在人流里一闪,我立刻死死将目标锁定——哈哈,没有看错,是老战友第五越忠!
第五越忠复姓“第五”,73年入伍的陕西旬邑兵。我当兵时与第五同在四大队。部队进驻深圳、一支队成立“深圳指挥所”时,第五调指挥所政工组管干部,军事实力编在支队干部科。我到干部科时,第五有时也回鞍山,常给我们带个折叠伞、电子表什么的。基建工程兵决定撤编后,第五调到了53支队534团,是政治处的干部股长。
我拨开面前的人群,猛扑过去抱住了第五。一种战友重逢的喜悦之情让人血管噴涨、心跳加速,激动得眼泪鼻涕的。第五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也非常激动,抓住我的手摇个不停。我们两人手挽手从东大街回到南大街的住处,唠东唠西有说不完的话题。后来第五问起我在西安干啥,我说了目前的“困窘”。第五想了想说:“不要紧,正好我们明天到镇安的一个连队去,一起走吧。”
534团团部当时驻商洛山阳县城,的确有连队在柞水和镇安的二台子、丘岭等地找矿施工。我以为他们真是有事情下连队,高兴得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临出发时雨又来了。天好像是漏了似的往地上倾倒着雨水。关中平原上的雨雾迷迷蒙蒙的遮断了前面的路。第五他们开的是一辆浅蓝色的崭新的越野车。这种7坐的日本进口的“巡洋舰”越野车,当时可能只配备给了第五他们这样的地质找矿部队。那时我们一支队的团长政委们,还都坐的是“辽老四”(一种仿北京212车型的吉普车)。
不可否认,小鬼子这陆地“巡洋舰”真不赖:动力强劲且越野性能极佳,劈波斩浪、携风裹雨、一往无前地冲进了秦岭山。
山区公路狭窄、弯曲、悠长,像流云一样漂浮在山谷和山梁上。山洪对道路桥梁的破坏不算严重,但路上不时有泥石流、塌方出现,山上也不停有石头往公路上滚落。我们得不时下车搬掉落在路上影响通过的石块、指挥车子绕过泥石流往前挪。雨大雾浓路险,我们是一点一点艰难地向目的地靠近。
越野车冒着大雨、泥石流和塌方,在秦岭山中艰难地行走了四、五个小时,最后来到离534团二台子执勤点四、五公里的一个地方。前面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个大的塌方,估计有几百立方的碎石稀泥将公路全部卡断,车是再也走不过去了。
第五看着这种情景也是直搓手,建议我返回西安,或者后退到位于柞水下梁子的534团教导队住下。我知道这里离家只有20多公里了,坚持下车步行回去。第五见我态度非常坚决,便下车帮我扛起一个大包、冒雨步行往前走。
雨依然很大,湿透了的的确良军装沾在身上非常难受。我俩就这样一人扛着一个大包冒雨往前走:走过了石瓮子、走过了二台子、走到了镇安县的回龙公社(现在的回龙镇)……。
第五坚持要继续送。我坚决不让他继续送。我说我可以把行李放在乡武装部长那里,公路通了再来取。我催促第五往回走,第五不停叮嘱我要走公路的外测,防止山上落石伤人。
看着第五被雨水淋透了的身影渐渐远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这雨水怎么老往眼睛里流呢。我知道,第五说到镇安的连队出差,那是哄我的:遇到这种鬼天气,一个干部股长有必要不要命冒险往底下跑么?冒险是为了战友。危难时刻,只有战友才是可以托付生命的人!
这样一番折腾,这次探家的时间也只剩下十几天了。我得抓紧找老婆。谢天谢地,老婆终于找到了。关键是看清了,是个女的。我准备带她回部队。这次能回家并且能找到老婆,首先得感谢第五。
几十年过去了。有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回家途中的这些事,特别是第五越忠送我回家的事,每次想起来,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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