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是上世纪80年代结婚,那个时候结婚亲朋好友流行买副画送新人以表新婚祝福,想来画的主角都是历史或传说中优秀夫妻代表才有资格上榜,我妈说当时他们选了一副《薛丁山和樊梨花》挂在床头,没成想这对隋唐演义里的将门夫妇竟然预埋了我爸妈大半辈子叮叮哐哐一波三折的故事基调。
一
我爸妈刚订婚的时候,我舅曾用一个精辟的词语形容我爸“很干净”,这里的干净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我爸人长得干净、一表人才,第二层就是家里穷的干净。我爸是家里排行老小,爷爷奶奶因贫困饥饿早年过世,哥嫂结婚分家,我爸就成了独自成长的干净人。如果说我爸这头是一穷二白的清苦却也坦荡,我妈那头就是被遗弃的寄人篱下感,结婚前夕姥姥因病去世,我舅舅老早就把我妈的床收起另作他用,受尽白眼和冷落。两个阶层一致背着毛泽东语录的男女青年就这样结合走到了一起。
结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穷到什么程度呢,我妈曾给我讲过几个分镜头式的回忆画面:结婚后他们吃过一道菜叫盐水蘸馍;我爸外出打工,我妈需要外借干粮馒头去锄地;有次有人在我家外边收购高粱,人家收摊之后落在地上的细碎摊底不要了,我爸扫回家筛筛土后颗粒入瓮……
二
本以为贫穷是通往平坦生活的头号拦路虎,却没想到疾病的不速造访让这对年轻夫妻见识到了苦难凶残的多面性。我妈今天得了有一个听起来很时髦的病,“白大褂高血压”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婚后一年多他们迎来第一个孩子,一个看起来喜人的大胖儿子,却在出生半年后得了至今也不明病因的不治之症,不幸夭折。我妈给我讲过那段不堪回首也很少轻易提及一个画面,她一手抱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幼儿,一手搀扶着刚为孩子抽血而昏死过去的丈夫,走在医院看不到尽头的长廊里……我妈用一句戏文总结: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强调让我记住30多年前的郑州儿童医院里有一名做B超的大夫当看到孩子肚子里肿瘤长满的影像后,感觉开了眼后捧腹大笑,惊叹奇观!这名医生就这样在这段记忆里以别具一格的“医者仁心”视角占据了重要一席。
这之后是我妈患上了严重的流鼻血,流出来了流鼻血界的天花板。塞着鼻孔从嘴里流,用毛巾擦拭可以拧出来血水,长时间的流鼻血导致严重贫血,脸色据说和我家刷过的白墙一个色系,导致耳聋。我妈说我爸那时候做好饭,敲敲锅沿示意我妈是吃饭时刻了。四处求医,我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妈访遍名医及各类偏方,最后花了3毛5分钱治好了,又一名医生在这段历史上留下了封神一席……
三
我妈是出生在50年代的农村,但她身上鲜有农村妇女的拘谨和狭隘。她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高中生,热爱读书,曾告诉我她少女时代和朋友之间相互借书的故事,如数家珍给我列举读过的长篇《青春之歌》《红岩》……婚后拮据的日子并没有阻挡她看书,她和几个玩的要好几个妇女朋友一起合订《妇女生活》,那是我最早接触的杂志,每月一期几个人轮流看。我很难想象在那个吃顿好的都困难贫瘠闭塞农村,我妈是怎么坚持做到节省出来分分毛毛看书不止的。我妈凭一己之力让我家的恩格尔系数下降不少。我小时候从我妈口中了解到话筒还叫“麦克风”这样时髦音译词。她晚上就着烛光,一只手哄睡我,一只手举着书认真研读,曾创造了因打翻蜡烛床帏被点着小型火灾的光荣事迹。
我妈是一个矛盾集合体,她时长多愁善感又难得通透大气。我高中时候因升学压力大失眠,电话里哭的稀里哗啦告诉我妈我睡不着,我妈二话不说坐车到学校陪我在操场上坐着,她当时那番话让我觉得是哪个教育专家都取替不了的:高考是通向未来的众多路径之一,考上咱就去,考不上以你的聪明才智在农村也大有可为,让我瞬间如释重负。
四
前段时间二舅火了之后我就想写写我爸,这位未被发掘的手工达人和发明达人,他们身上闪现太多一样的庄敬自强。我爸是典型的千千万万勤劳节俭农民中的一名,不辞辛劳日夜劳作,用我妈的话说我爸所到之处“活”都显现排着队。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劲,从年轻到年老一直如此,没有苦活脏活的概念。我小时候家里“开暖房”也就是孵化小鸡卖鸡仔,那时候孵化取暖用烧炕的形式,一晚上烧几次还要钻到烟道里掏灰,为受热均匀他需要不停的翻滚鸡蛋以便受热均匀,给鸡蛋测量温度他用最古老的精密仪器,把鸡蛋放到眼皮处试温。我放学去找我爸,通常看到的我爸鼻孔里满是烟灰、因触热过多眼皮红蔫耷拉着,生物钟紊乱的疲倦神情。屋子里充满了麦秸、蛋腥、烟灰的味道。和屋子里的标配,两个圆圆耳朵的古老闹钟,它会每晚每隔一个小时发出急促的声响叫醒我爸去翻鸡蛋。春天过完我爸就会随村里建筑队去给人家盖房子,夏天40度的高温,他穿的裤子浸透汗水之后再无多吸一点水分之后,汗就随着腿直接流下。
他是附近集木工、瓦工等一身的多面手,邻居奶奶家垒锅台、叔家砌墙、堂哥家给鸡仔打疫苗,大侄子家蔬菜棚里抹药水,只要有临时脱不开的活我爸随叫随到。
我爸有种天分,他做过剥花生壳的夹子,改造过点种铲子,自己用废布做过拖把。去年时候他在我这帮我带孩子,帮我在门后贴了牛奶箱里的泡沫做防撞,用针线缝了断开的塑料凳子腿,给擀面杖加了挂钩,给菜铲子上加了木条阻热,自己琢磨拆卸清洗了油烟机,用矿泉水瓶自制了叫洒水神器,给每个花盆下找了些塑料盆加了底座存水,给裂开的鞋口修好……
五
小时候不懂我爸我妈身上的大智慧,年纪渐长自己一天天历经才发现他们这么难能可贵。就像《隐入尘烟》里的马有铁坚持“一码归一码”的纯良与生俱来。
我爸妈他们没有重男轻女,对我们兄妹俩上学绝不含糊,学习这件事几乎是我爸妈整个中年阶段的图腾却又不给我们过多压力。老家白事出丧抬棺材主家会送一盒好烟,棺材是头大尾小所以头部的烟会更贵一些,我爸每次都去头部抬,有次起落前后四个人没配合好,几百斤重的棺材差点整个压在我爸身上造成一次事故,主家觉得愧疚就多给了我爸一盒烟。这事是经过别人之口我妈才知道的,我爸当时只想着两盒烟卖掉就可以是我一天的生活费。时隔几年后我妈告诉我这事,我不敢看我爸妈的眼睛,纵有千斤的负重他们却行走的悄无声息。
我家开小卖部有老奶奶并不买东西只是换零钱,我爸会把钱数好帮她用手绢包好给她搀扶着走出去;我妈会把刚出锅的馒头包好让我去送给走砖的母子俩。我妈每每讲起看到的一些苦情戏码都动容不已,发出“咦咦”的长叹,我可能就是在这种没有宏大歌颂的词语里被潜移默化的感受到他们的柔软良善。
小时候家里困难我姑和我姨帮衬好多,我爸妈一次次告诫我们俩不可忘本。我姑80多岁去年生病了,我爸得知后给在老家的我大伯打电话告诉他这事,电话接通后,60多岁的他在电话这头听到大伯声音后居然哽咽良久说不出来话。我既心酸又羡慕,那一刻在哥姐面前的他仍旧是个掩饰不住情绪的弟,三个加起来小300岁的人,这一刻血浓于水的姐弟亲情珍贵又温暖。
六
我每次回家,都能感受到我爸妈那种平凡又及其繁茂的生活热情四溢开来。他们的日子一直都是清苦节俭,却有一种我永远都学不来的向上生机,自洽怡然。我妈会去早市淘回来20块钱的床单,我爸会用1盆绿萝移植长出3盆,我妈会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我爸会用各种废旧品发明改出家用小工具……尽管他们从最艰苦的岁月中走来,却从没有贫瘠慌乱感;生活的苦难尝遍后却依然能品出一丝甘甜。对比城市的精神内耗,
他们坚韧的内在性,我看到有人解读这是特有土地给予的力量,一种的土地原教旨的东西,朴素又有力,我却难以理解。薛丁山樊梨花的故事其实我也略知几句话的梗概,但我爸妈的故事却是一个画面一个画面、一秒一秒、一年一年、一股一股的情感流动,细细麻麻繁盛稠密,在我这里也有着同样流传的经典禀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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