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写田老师,我就感到笔很重很重。
田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一张又黑又瘦的脸仿佛风干的桔子皮,上身是一件乡下蹩脚裁缝缝制的中山装。四个衣兜无精打采地下垂着,两只袖管长出了一大截,絻了两絻才能勉强露出鸡爪似的手腕来。一双皱巴巴的手在捧着本《教育学》或《心理学》。那是为了应付说不定哪天又将降临的民办教师转正考试。田老师是一位民办教师,像所有的民办教师一样,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转为正式教师。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在为转正奔波。一批又一批的民办教师转了正,可他始终被挡在门外。
记得有一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那时我正在上师大,一位亲戚托替考,恰巧与田老师坐了个斜对角。平日看同窗们的考试,感觉那是一首诗,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笔尖沙沙地作响,仿佛春蚕细细咀嚼桑叶,又宛如秋雨悄悄步入竹林。而田老师考试却让人感到苦不忍睹!瘦削的脸涨成紫红,一条条沟壑似的皱纹紧勒着脑门,脑门上挂满汗珠,他用两只絻起的袖管不断地搌着。他艰难地从记忆中搜寻着,把搜肠刮肚得来的只言片语化作点点字迹。他哪里是在考试?分明是在驾着一叶扁舟去穿越一段险恶的航程。那些概念术语就是凶不可测的漩涡和暗礁。他小心地躲闪着,在嶙峋的巉岩间穿行。最终还是在几道问答题前搁浅了……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把抄下的答案团成一个纸团,扔到他的脚下。他会意地往脚下望了望,回头露出一个蜡黄的微笑。一只慢慢伸出的手刚要触及那纸团,忽然像被针刺似的缩了回来,我以为是被监考老师发现了,其实他们正海阔天空地神聊呢。田老师那只缩回的手索索地抖了一通,终于没有再伸向那纸团,而是抬起来,放在了桌上。
结束的铃声响了,我不解地问:“传去的答案怎么不拾?”
“哎,教学生不抄,咱自己抄,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次转正,他当然名落孙山。
毕业那年,我回老家度夏。路过田老师所在的小学,远远地就发现他正用鸡爪似的的手捧着书。
“怎么?还在准备转正考试?”
“不,现在改教材教法过关了。过了关也就可以转正了。”看到我,他那无神的眼睛漾起一丝惊喜,“你放假了是吧?”
我点点头。
“啊,太好了,太好了,再有问题,我就有地方问了。”
果然,以后有问题他常来我家问。有一次,他捧着本《心理学》来向我请教,其实那只是一幅树叶与老妇人的双关图。他说他怎么也看不出来,我捂住半边给他看,他看出来了,脸上立刻绽开孩子般的笑。他捧着书本品味品味着……不知不觉中竟靠在我的椅子上睡着了。 看他憔悴成这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等他醒来,我说:“田老师,我替你考吧?”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苦笑了笑,说:“哎,上边儿让咱考,想必是用得着,蒙混过去,转了正,不也是一个不称职的老师。”
唉,这田老师。 几年下来,田老师倒也过掉了几门,可是,《心理学》始终是他无论如何也逾越不了的鸿沟。 田老师更加憔悴了,可他仍啃着书本,他像一匹老马,转正就像飘在眼前的一道鞭影。我真希望天上能掉下张转正表来,让他彻底解脱。可还真就有这么一天。那是一个黄昏,校长开会回来,离校老远就摇晃着手里的两张雪白的转正表喊:“田老师,表……转正表……”
“真的?”田老师黯淡的双眼立刻涌满泪花。
“全县就寥寥几个名额,地区先进才有份呢。”
这一夜,田老师的灯亮到很晚。 可是第二天,他却失踪了。桌上留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信上写到: 校长, 我很惭愧,上次扫盲大检查,我骗得了个“地区先进”,过后我常常后悔。我怎能再用它去骗得一个公办教师的资格,老师这个职业是神圣的,可我玷污了它 ……
田老师走了,一生追求的梦就这样轻轻地丢下了。我常常为之惋惜,可我更为之感到敬佩。田老师不仅知道怎样做一个好老师,可他更懂得怎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虽然他最终也没能转正,但是人们的心目中,他才是真正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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