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行驶7小时后,天已大亮。透明的空气,绿得出乎意料的山林,拥挤雾霾的德里已是昨天了。随着车子驶近,我看到西姆拉是建在一条山脊上。那条山脊相当窄陡,似乎没有一块平地。驶得更近了,我才发现那山脊被切成好多层,每一块略微平坦的地面都被人类占据。若非密集的人口,喜马拉雅西南的这段山脉看着颇似瑞士呢。
同行者查理说:“西姆拉那条山脊上有7个山峰,人称山之皇后。1819年以前,这里几乎没人。”我问:“为什么叫西姆拉?”“因为那里有座沙马拉(Shya-mala)神殿,Shimla也称simla,是为了照顾英国人舌头的简化版”朋友Daksh插嘴道:“那神殿还在,可香火大不如山顶的哈曼奴(猴神)神庙。那猴神就是你们中国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型。”“真的吗?”“是啊,《罗摩衍那》里,罗摩兄弟在斯里兰卡大战魔王。罗摩的弟弟受伤生命垂危。为了救他,忠实的猴神远走丘丹达尼去寻找草药。可是那里草木过于丰茂,它无法辨识草药桑吉瓦尼。于是它就端起整座山,飞回斯里兰卡。猴神飞累了就在贾库山歇脚。”他指着前方说:“西姆拉的最高处就是贾库山,2000多米吧。在喜马拉雅区域内,称其为丘并没委屈它。”我说:“印度人崇拜猴神,很多地方都有猴神的塑像,甚至有些司机把猴神放在座驾上当守护神呢,孙悟空在中国可没这样地位,没人拜它。”
临近旅馆,我们的车被拦住,原来前面十几里路只容许步行。几个精瘦的挑夫围了过来,其中的一位把旅行袋顶在头上,又抓起两只箱子。他的脚钱只是10-20卢比,当时1美元相当于46卢比。此地与印度其它城市无异,总能碰到以各种方式谋生的人,而其所得所取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在旅馆稍事休整,我就迫不及待地出去看看,查理成了我们的导游。出门不久,就见坡上一座黄色的基督教堂。查理说,这是当地最古老的教堂,是鲁德亚地·吉卜林父亲设计的。“就是那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吉卜林?”我问。“是啊,还有第二个吉卜林吗?不过他爸妈姨妈姨父皆非等闲之辈。”
教堂之后就是一道岔路口。查理指着向下的山道说:“那是LowerBazaar,上面的是UpperMall。”向下望去,窄街两旁都是小商店,岔路的桥下也有卖饼的。烙饼小贩的谋生工具极为简单却很有效:一个下有折叠支架的铁盘,一只小小的煤气炉和原料都放在盘中。制作时,煤气炉放在盘子下烤饼,做完生意就收起支架,顶着盘子回家。他们的产品也颇为简单,或是夹菜面饼或是抹黄油的面包,卖价大概10卢比。我问Daksh:“他们靠这个就能养活自己吗?”Daksh道:“当然。如果他们不喝酒的话,如果他们不接待一个美国来的好奇心极重的朋友的话。”
看到LowerBazaar都是巴扎,我很自然地认为UpperMall就是Mall。当我走上去,才发现上面是如此开阔。虽然Bazzar和Mall都是市场的意思,前者“巴扎”源自中东地区,后者用于北美。我觉得西姆拉的这两个地名翻译成“上城、下城”更加贴切。
上城的山脊上建有广场、雕像、教堂和市政厅。三座雕像分别立于东、北和南三面。我不认识南面的那座人像,看文字才知是喜马偕尔邦的创始人,某年某月使这个地区脱离了旁遮普邦。哦,怪不得当地鲜见纱丽飘动,女子多着旁遮普式的长袍和裤子。
北面的那座雕像是英迪拉·甘地夫人。四周空旷,仿佛远山都不及雕像高,醒目且孤独。她体态谦和,表情温婉,看似高贵而柔顺。但在我印象里,她是个相当独断、喜欢玩弄政治手腕的铁女人,印度至今还在“享用”她留下的政治遗产。
东面是圣雄甘地的雕像。像示威似的,人们将它建在离基督教堂不远的广场上。甘地披布赤足,一手持木棍,另一只手拎着一本厚书,神色严肃地迈步向前。最初我以为那本厚书是一只碗,不由想起丘吉尔曾嘲笑甘地是“半裸的苦行僧”。不仅丘吉尔,几乎和甘地谈判过的英国人都不喜欢他。有人说他的非暴力斗争总是以暴力收场,是虚假的弥撒亚。但这位非暴力运动的先知仅凭着忍受屈辱的方式,就加快了日不落帝国的终结。虽然丘吉尔说:“失去印度,对于我们将是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失败。”但当日本帝国军队打到印度的门口时,丘吉尔也不得不承诺在战胜日本后,给予印度仅次于独立的自治地位。
青冈树林飘来的雾漫过了广场。菊花借着藤蔓也借着雾气,水灵灵地缠绕着都铎式建筑的窗口。西姆拉真的很像英国,从而也解释了英国人为何将此地作为夏都。英国殖民印度时,每到一处,必会详尽地调查地理民情。于是他们很快就了解了当地的政治形势,并得以操弄。然而,英国佬却始终无法玩弄次大陆的气候,湿热、蚊虫和其它当地人不会患的疾病,对殖民者进行了暴力或非暴力的抵抗。很多英国殖民者因病而亡,那些英国人孩子的墓地密密麻麻的,看着令人心惊。1863年以后,英殖民政府不得不将办公地点搬到西姆拉。自那时起,这道山脊就开始承担英国殖民行政机构五分之一的人力资源。那时候的西姆拉,与加尔各答、拉合尔、德里、孟买平起平坐。此地稍有地位的殖民者都有一间至少80英尺长的舞厅,在餐会上,主仆的人数几乎是一对一,绝不会有自助餐。
在英国殖民时代,在uppermall行走的印度人都是仆役,一般百姓是不能上来的。现在当然不同。此时,满街上都是穿衬衣和毛背心的男人,穿各色校服的学生和穿旁遮普服饰的女人。女人的裤装更能适应现代快节奏的生活和体力劳动,但式样却有些奇怪——长出一两尺的裤腿在小腿处皱成螺纹状。瓦拉纳西纱丽店的老板跟我说,如今年轻人穿纱丽的越来越少,但婚礼绝对离不开纱丽。在那个店里,一件手工制作、织料贵重的纱丽要价可高达百万卢比。对比第一次到印度,我感觉这个国家工业化的速度相当快,特别是在大城市里。不知若干年后,纱丽会不会仅成为礼服?
那些英国殖民地建筑大多改作了政府机构,但其运作程序和管理方式却又承袭了殖民时代,只是缺乏殖民者的效率,因此“不作为的政府”也成为印度知识分子批评当局的永久话题。
二
我被喜气感染了,被热闹裹着往前走。前面是一街心亭,亭前站着一位披挂繁复的警察,戴着一顶鲜黄色鸡冠花样的高帽子。最初,我以为那是交通警,想想不对,这一带禁止车辆通行,连自行车都一并禁了,何来交通?观察了一阵,才发现这人原来是礼仪男士,只站在那里和人握手。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差事!
在地图上,礼仪男士所站之处和游客服务中心,都被划入“丑闻点”的地区。所谓丑闻,来自一个传说,印度人对此津津乐道。在英殖民时代(具体年份不祥),Patiala国王(TheMaharajaofPatiala)在这里劫持了英国总督 (总督姓名不详)的女儿。“他爱上她了吗?”“没有,他只是想和她做爱。”“听说她在散步时被他劫持了。”“不是,他邀请她去喝茶。”“后来呢?”“国王把她送回来了,总督就把她送回英国。”“但当时这里不许印度人进入吧?”没有回答。“请喝茶也不能算是劫持呀?算引诱吧?”还是没有回答。其实沉默就已经足够了——“劫持”对女方而言是“不得已”,对男方来说则隐含着“孔武有力”,并颇得古风。如此,双方都保全了面子。
下午3点半之后,是西姆拉最热闹的时候,而社交中心就在“丑闻点”。人们有事无事都要来此走一遭,很多人非常亲切地握著手,似乎是久未见面的老朋友。长椅和靠山边的铁栏杆下都坐满了人,他们不干什么,就在那里看人。四周都是卷舌、音节变化复杂的印地语,人们语速飞快地说个不停。听说从英殖民时代,每临大事,全城的人都会集中在这里。小道消息谣言传播得非常快,这就是印度报纸常提到的误传吧?但当地人似乎更乐于听小道消息而不看电视新闻。
在来往的人群中,一些人很白,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欧洲人。几个女中学生主动走到我面前,跟我说下午好。这里的姑娘漂亮又自信,但当我看到带孩子的妇人时,立刻就意识到她们的美貌流逝得真快。印度是一个相当保守的社会,街上男女成对而行的多是夫妻。除了德里的一些公园,我很少见到恋人肢体接触,手牵手都不多,当然更谈不上亲吻。在那些载歌载舞的影片里,女主角总是羞羞答答,三番五次地回避着男人,待演到情浓时,观众都以为该接吻了,但却没有。对此,我的一个印度朋友说:“如果她接吻了,就没有人再看她演的电影了。”有一次我看到接吻的镜头,就向那朋友求证,他说:“这种镜头是两三年前才通过审查的。”审查?印度的报刊言论相当自由,有时感觉甚至比美国还自由呢。当然啦,接吻的镜头不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啦。
在上城的一条街上,我看到一家“中国皮鞋”商店。我走进去,一个中国人迎出来,他用英语说自己是福建人,但不会说普通话。看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怎么不会说普通话?他解释道:“我已经是第三代了,只会讲福州话。”他告诉我,祖父一代去香港卖中国瓷花瓶,因英国人喜欢花瓶又来到这里。后来没人买花瓶了,就开了手工制鞋店。我看了看,堆满皮鞋的柜子顶上果然有几只落了灰尘的青瓷花瓶。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前英国总督府,我又见到了青瓷花瓶,而且更高大更华贵。与很多殖民地遗产类似,前总督府已经变为印度高级研究所(IndianInstituteofAdvancedStudy–IIAS)。因Daksh曾在此地作研究,我们才得以进入府内。印度的城镇无不拥挤且热浪滚滚,此地却草地开阔,优雅宁静,十分凉爽,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19世纪,这座总督府曾见证过若干历史的重要时刻。1945年,因传统宗教经济的影响以及英国人多年的分而治之,印度的3亿印度教徒和1亿穆斯林教徒严重对立,冲突到了水火不容。当时英国人急于抽身,迫切需要各方在其离开之前达成协议,于是总督邀请印度各方的政治领导人到此开会。后来印巴分治,英国人也在这府里划定了边界线。
这座苏格兰风格的大厦两边对称地建有城堡,城堡分别为圆型和方形。Daksh指着圆拱型的城堡说:“昂山素姬的丈夫原来就住在那里,就是第三层的那一间。”“你见过他?”“当然,我和他同时在这里做研究。”“他长什么样?研究什么专题?”“哦,他非常英俊,专题是西藏艺术史。”“你见过的昂山素姬吗?”“也见过,她来探亲的时候。”“她很美丽,是不是?”“她清秀。”美丽和清秀毕竟不是一个层次,听着Daksh说话有保留啊。追问之下,他才承认:“我当时说了蠢话,我说缅甸是印度的一部分,昂山素姬听了很生气。”想必那佳人的怒容令他印象深刻吧。
藤蔓攀援,为灰色的石头涂上生命之色,门廊内十分清凉,令人不愿移步。进入大厅,就见满墙的木刻花。这里的墙、柱、楼梯和地板都是缅甸柚木做的,据说当时光是购买木头就用去1400万卢比,那可是1888年的钱呀。英国人像榨柠檬一样榨干了殖民地,如此才有辉煌的伦敦城和华丽的总督府。大厅左侧是一展示厅,里面挂满了历史照片,靠门处立着一张黑色的长桌。管理人说:“就在这张桌子上,英国人划定了印巴分治的边界线。”室内非常安静,那座老式立钟居然还在行走,滴滴答答地随着我们的脚步声。
总督府座落在山脊的最西端,离我们的住处大概十几公里。Daksh是残疾人,步行十几公里相当困难。我们叫了一辆车,车子很小,勉强将我们三人塞了进去。这一带是不能行车的,我想司机会绕路而行,却没想到他轻车熟路地驶入某家的后院,再翻上翻下地行驶在土路上。这山间或山后的路完全不是走车的,此时我才明白为何此地常见这类小小汽车。下坡时,乘客和车身一起向前倾倒,似乎就要贴着地面,司机却若无其事地谈笑着。
最终小道还是断了,我们步行至划分“上下”城的岔路口。为了北上列城,我们在下城为司机买了件售价为200卢比的毛衣,而在上城吃一顿晚饭也是200卢比。走过木刻店,再过披肩店,一个牌子上写着“詹姆斯 XX面包店–1930年”。在这废弃的面包坊旁,印度甜食店生意正隆,柜台里金黄色、粉红色和白色的点心很是诱人,痴迷于色彩的印度人把食品染得特别鲜艳,甚至鲜艳得让我心生疑窦。
甜食里有拉杜(Ladoo),金黄色,用芝麻、花生、松子和酥油制成,香甜浓郁。几年前,我看印度电影《水》,影片中的寡妇昂提亚朝思暮想吃一块拉杜。虽然早在印度总督威廉·本廷克勋爵时代,寡妇殉夫已经违法,但印度的旧风俗仍然根深蒂固,人们视寡妇为不祥之人,她们取水时都要小心翼翼,尽量不把自己的影子投向正在恒河边接受祝福的新婚夫妇。做了寡妇的年轻女人往往会被送到寡妇屋,从此与世隔绝地度过人生。在《水》里,老寡妇昂提亚一再回忆8岁时的婚礼上吃过多少甜食,那应接不暇的甜食,那嘴里塞满的甜食……后来,也是8岁的新娘并很快做了寡妇的楚雅用讨来的钱买了一个拉杜,活泼的小女孩把它放在了沉睡的昂提亚面前。昂提亚醒来,看到了这块甜食真是惊喜!她在金色的圆球上咬了一口,慢慢地品味,然后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这一幕看得我心酸落泪。
七点半之后,城里冷清下来,人们在山道上往家赶。天黑之后,一些酒鬼会在岔路口的桥上游荡,说些醉话。之前,我并不清楚印度人好酒。有些长途车司机甚至在驾驶夜车时都喝得醉醺曛的,令乘客胆战心惊。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也有司机吸食鸦片,虽然鸦片是违禁品,但吸了之后,据说可以连续驾驶一天一夜。路旁,一群女孩子还在谈笑,非常有活力。Daksh将她们的话翻译给我听:“血腥玛丽其实不怎么样。PinaColada味道好些……”她们的年龄绝对不到21岁,也并非好酒,可能她们要的只是小小冒险和出格。
走回旅馆时,天已擦黑。我身旁走过一对小姐妹,藏人的长相,山民的衣着。姐妹各背着一只大兜布,兜布的带子紧紧地挎在头上。小姐姐看着十岁左右,小妹妹很瘦弱,大概也就五六岁。许是走累了,她在旅馆前的空地上停下,放下兜布。空地上躺着几只狗,它们从清晨就睡在那里,很懒,人来人往,无论怎么热闹,也从未见它们起身。不知怎么了,其中的一只狗突然跳了起来,向着小妹妹冲过去。她躲着,哭着。后面走来一对背着东西的男女,很瘦但还健壮。他们和大女孩说话,我们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见话说完,姐姐就从妹妹的布兜里往外掏东西。原来那是一袋粮食,足有二三十斤。小姐姐试着将那袋粮食顶在头上,但她已经背着一个大包,根本无力将另一只袋子举上头顶,小妹妹又背起那袋粮食。她们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
在恒河平原贫困的乡村,我见过大概三岁的孩子头顶着一块砖,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的一位印度朋友告诉我,他一学会走路就开始干活了。印度北部山区的环境和生活都较平原好,但我还是看到了伤心的场景。此刻,那只欺负人的狗正舒服地躺在地上,我走过去恨恨地踢了它一脚:“坏狗,看你再欺负穷人,再欺负弱小的人。”
(记于2020年2月16-19日。作者现居美国科罗拉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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