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出生在江西赣东北一个三县交界的小农村,平如江面的家乡三面环山;一面靠信江河堤,每年上半年雨季,邻县两处雨水全部冲入我的故乡,当年水利条件极差,没有排涝设施,水的涨退完全顺其自然。我的家乡每年上半年坐水楼一般不少于两次,有时前面搬上楼东西没搬下楼,二次涨水又来了。田里庄稼十年就有八年绝收,能收到的年成也是被洪水泡浸得异味十足的淤泥谷。米饭虽然异味严重难以下咽,但能充饥比饿肚子强百倍。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吃两餐的次数占了全年天数的一半,基年上农历十月开始到次年的清明只有早上和中餐有吃的。(节日除外)
所谓的早餐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粒米和菜叶煮成的稀得可怜的汤水,中餐是菜团糊和为数不多的白米饭,吃饭前每人先吃上一碗或两碗菜团才能吃少量的米饭,只有幼童咽不下那没有半点油腥的清汤寡水的菜团糊才能多吃些米饭。
我母亲每天中午很少吃饭,基本上都是吃那难以下咽的菜团糊。
全家十来口人住在一幢只有八九十平米的低矮瓦房里,一间三四十平米的房间充当卧房,床挨着床地铺了三四张,床底下塞满了各种坛坛缸缸。
住房的紧张给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特别异性间的换衣。换衣只有白天看准时机,等家人没人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换了。而这种操作只有白天无人时进行,晚上人多是绝对不行的。贪穷使我们村的青年娶妻十分困难。
在 我们村,能娶上老婆的都是一些有权有势有后台门路的,要么招进成当了工人 ,要么参军,要么在大队上当上一官半职或商店营业员,民办教师,要么……”否则笃 定光棍。
在我们村还有一种娶亲方式,那就是换亲,给姐姐或妹妹给对方做老婆对方则给姐姐或妹妹给你做老婆。换亲也有严格要求,那就是双方必须同一天结婚,不这样做生怕对方会不把女儿嫁过来。我家一伙的和尚(兄弟六个)、既无姐妹也无权无势,虽然阶级成份为贫下中农,但受人欺负,根本没门路跳出那个穷窝。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这给了父亲一针兴奋剂,仿佛一片美好的前程正在向我家招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睁眼瞎父亲成天晚上拿着竹枝陪护着我们读书,在他的认知里只有考取功名,才能娶上老婆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在父亲的眼里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儿媳妇。父亲每天晚上陪读的日子,我们心情是高度惊恐和无奈的,我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分神发呆,惊恐中打瞌睡那是常有的事。开始父亲会提醒发出警告,最后竹枝会无情的重重的抽在我们的身上。
深冬穿着厚的还好些,若是夏季那种钻心的痛令我至今无法忘记,而我因为不是那块料,差不多每两天被打一次那是最保守的计算。
在父亲的眼里“重棍之下出状元”苍天不负有心人,父亲的苦心付出终于得到回报,八一年,哥哥金榜题名,而且报考的专业也非常好,得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高兴的心情无法言表。70多岁的爷爷当场喜极而泣,恨不得把哥哥抱起来,高髙举过头顶,以示爱慕哥哥。可是爷爷老了、哥哥也大了,爷爷再也抱不动哥哥了。
哥哥也成了周边村们教育孩子的楷模,每当父亲亲耳听到这些赞美后,客气的背后,o脸上和心情上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接到通知书的哪一天,父亲兴奋得哭成一个泪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这是父亲多年生活上饿着肚子有病舍不得医,培养出让他骄傲让他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能挺起腰杆的儿子。
父亲仿佛看到哥哥毕业后手拉着一位乡长,不,比县长还要大的官的女儿的儿媳妇向他微笑地走来。孝顺的,甜甜地叫他爸爸。想到这些,受尽苦难和欺凌的父亲,有种从奴隶到将军的感受,怎能不喜极而泣呢?
哥哥的荣耀给我带来了更大的灾难。父亲监督我学习的时间越长了,打我的竹枝越粗了,打的频率也比以前更密更重了。现在父亲唯一的成就感就是,严管重 棍下会出状元。
可怜的父亲啊,您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哥哥文雅而静致。而我好动,暴烈。孩子们所做的坏事都基本上少不了孩儿我的一份,近年来是逼我读书管得大紧没时间参与罢了。
八一年我初中毕业名落孙山,而且成绩特差,离录取普通高中的分数线差120多分,文盲的父亲知道我没考上,但不知道我功底差到何种程度,或许是受哥哥的影响,或许是父亲希望我身有一天懂事,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努力学习。再给他脸上镀上一层金,让他那腰杆再次挺直。父亲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生病借来的30元自己看病的钱交到我手中毫无商量地命令我到学校报名复读。要知道,在那个没有打工,就业难的年代,30元是父亲一个壮劳力一个月都赚不到的钱啊。
俗话说,财主的猪肯大,穷人的儿肯大”当时的我男人该有的身体特征我都有。那浓密的胡子厚厚的挂在我的嘴上,学校的男教师比我高的也寥寥无几。羞耻心也比以前强多了。不愿读书的心也比以前强烈多了。
家境的贫寒,给我心灵造成严重的阴影。当时我们读书是交米到学校由学校统一煮饭,但要交3分一斤米的柴火费,父母有时也会为这几角钱而犯难几天。(我们一次带米都是30斤左右)。背上米在父母亲身边等钱和父母无奈的表情,是我至今想起来都心痛却又无法能用词语来形容的。
身上的白纳衣也被以黑白为主的布片挂满了全身,虽然当时的年代就那样,但是像我这样的百纳衣在全校虽然有,但不是很多,这也给我过早成熟的心带来极大的阴影。
随着羞耻感的强烈,对待父亲逼我读书的手段也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只要父亲在家吃完饭我会很乖,很认真地拿出书本装着很认地复习功课和写作业。
看着较为认真我,父亲相当高兴以为我懂事了。知道书中“自有美和玉”的道理。殊不知:我内心的煎熬是他不能理解的。我只有默默地祈祷父亲早日出去劳作。父亲辛勤的劳作,哪有太多的空闲监督我学习,父亲出去后我的自由世界又来了。
好几次,父亲默不作声地回家:我的所作所为全部暴露在他的眼前,接下来就是少不了一頓暴揍,夏秋炎热之季,竹枝打在几乎裸体一样的身上条条血印顺即暴出,那种钻心的痛和被汗渍腌过及下水洗澡时的疼痒让我难以言表,终生都忘不了。我恨父亲,可我又无可耐何,一是年少的我-打不过中年的父亲,即使打得过也不敢犯上因为父亲亲兄弟加堂兄弟七八个,若是犯上他们会联合起来起欧打我,这种犯上带来的严重看果我在他人身上亲眼目睹过。
二是犯上以后去哪里吃住,虽然国家改革开放,但根本不知道有工打,忍着,思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东西你总有老的一天我也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叫你连本带利双倍或多奉还。
中考我又再一次名落孙山。
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大部分一毛两毛,五毛和一元(记得当时只有2张10元的纸币)的皱巴巴的四十元钱塞到我的手里面带笑容地对我说“崽,上午去学校报名,^我相信你总会开蒙懂事的,会努力读书的。这次我决定以死抗争不去读书。父亲在好话讲尽仍不奏效的情况下,愤感地拿起棍子朝我打来。
父亲在大门口,我在屋内,无路可逃的我只有沿着木梯爬上楼,父亲步步逼紧来不及思考的我只得从3米多高的木楼上纵身跳下。万幸的是我跳下的地方有一捆稻草。身体才没受半点伤,而稻草周围全是大块大快的红石,如果稍有误差跳到石头上,那当时的我非死即残。
旁边的爷爷和众人被我的举动吓蒙了,好久没有反映过来。父亲也呆若木鸡地站在楼上发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过激行为会使我不顾命地往下跳。
回过神的爷爷三步拼作两步跑进屋里,拉着父亲的胸脯给了父亲两个耳光“操你妈的。不读书就会讨饭吗?我们村乃至全乡有几个能考上大学扔掉锄头棍子(指进城工作)的人?大部分都不是回来种田吗?难道他们将来不要生活吗?不要生子成家立业吗?能够考取的只不过凤毛麟角罢了。你今天不顾我孙子的安全把他逼得跳楼。
幸好老天保佑我孙子跳到草垛上,要是跳到红石快上,我第一个要你的命。爷爷在喋喋不休地漫骂着。
我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好动,调皮而不捣蛋有胆量,爷爷喜欢我的程度不亚于喜欢我那金榜提名的哥哥,远远超过其他的六七个孙子。
良久过后。父亲突然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将来我拿什么给他娶老婆呀?我真的没能力给他娶老婆呀?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去读书才有出路呀。现在他又不愿读,是他自己堵死自己生活的路呀!
自从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是这样伤肝伤肺的大哭,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大男人如此地哀嚎那是撕声裂肺的痛哭,那是他人生无奈的哭泣。
晚上我回到了家,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神色凝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呀,回来读书好吗?”在得到我坚定的拒绝后,细细的泪水顺得他的脸颊往下流“儿呀家庭状况你也看到了,几个哥哥三十多岁了娶不到老婆是父亲无能啊。父亲愧对他们呀,不配为父亲这个称呼呀?你不读书你将来要步哥哥们的光棍后尘啊!你可知道现实中只有有钱有势才会被人奉承巴结看得起。否则被人看不起,被人欺啊!
父亲流泪的说了我一会儿,我也没心思听。但父要要我在他面前保证的话我永远铭记在心。长大了,因穷娶不上媳妇等到你想读书而父亲无能为力教你时你不要责怪父亲。
我连连说了几个不会以后离开泪流满面的父亲去厨房吃晚饭了。
现在我也是快60岁的人了,从自己对儿子,孙子的爱中体味到父爱的良苦用心和伟大,但爱的方式方法各有不同。目不识丁的父亲,坚信着书中自有美和玉,棍棒之下出状元。父亲不懂也不能从实际出发,因为父亲根本不知道我学习的基础差到何种程度。
父亲常对人说,“读书就和走路一样,一回生、二回熟,走多了路中间哪里有块小石子都知道,再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得成针。是的、理是这么个理,可你的儿子我根本不愿去走,不愿去磨。
父亲,离开我们己十来年了,每每想起父亲身上补满补丁的百纳衣,想起父亲的棍棒之下出状元,想起父亲陪着笑脸近乎哀求我读书的情景。想起父亲,父爱不仅伟大,还太无私。泪会情不自禁地流出来。父亲现在孩子不但不恨你,孩子相当爱您。父亲你在天堂或阴间过得好吗?还会像在生那样穷困潦倒,穿着补了又补的百纳衣吗?每年清明我给您的大量钞票和金银财宝您是否收到了?但愿你在阴间不要像在人间那样过得这么凄苦。
我也知道世上根本没有天堂和阴间,人死以后就是墓下的一堆尘土,再多的纸钱和所谓的金银只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心里安慰罢了。但愿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永不受贫穷。
父亲,孩儿永远思念您 。
2022年12月2日写于鹰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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