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飨是一种富有仪式感的习俗,更是一种藉以寻根问祖萦绕心间的情怀。
四时节令永不停歇,又近过年,不禁想起旧时情景。在春节之前,吴地(苏南)有一非常重要的民间习俗——祝飨。
何谓祝飨?直白地说,就是过年前祭祖的一种形式,在苏南无锡、江阴、苏州一带,尤其盛行。余生虽晚,然父母以上祖籍无锡,少儿时代多次历经祝飨场面。
祝飨大戏的“主持人”抑或“导演”,亲娘(无锡人对祖母的称谓)当仁不让,父亲是“主角”,母亲是“配角”,蹩脚的“跑龙套”当然是我们兄弟几个。进腊月才八九天,亲娘就不安分了,什么“快咧,快咧,又要过年咧”“月半一过么,要掸掸檐尘。有句老话,‘十七十八,越掸越发’”“乃末顶要紧格还要祝飨”,嘴里嘀嘀咕咕,像对家人说,又像自说自话。
老房在曹家渡五角场的一条老式弄堂石库门二楼。别看亲娘踮着个三寸金莲,外出采购买年货,挤菜场、轧南货店,去糕团店,她勤觐(无锡方言,勤快之意)得很。好在曹家渡地处闹市,购物方便,她上下陡直的楼梯,一歇歇一趟,一歇歇又一趟,不亚于大脚女人。
在老亲娘眼里,祝飨是年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挑一个吉利的日子,她早早起身张罗。祝飨必须在朝南的厅堂进行,好在我家客堂间面积大,朝南,符合条件。将四周杂物收拾一下,两张抹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南北向一拼,堂堂正正摆于中间。北面长条几案上竖着祖先像抑或牌位;朝南一端摆上香炉、罩着风灯(一种方形的红木玻璃罩,可防风)的烛台;桌子朝南立面系上有福、禄、寿三星的彩色织锦台围(亦称桌围),骨牌凳数张分列周边,“戏台”就算搭就。
桌上的摆法,亲娘自有安排:糖果、糕点之类要归入九品盘,摆于上方;一大块煮熟带5根骨头的肋条肉、一只嘴衔青葱、屁股上插几根鸡毛的熟公鸡、一条大鱼、一叠糖年糕,这四大件必须装在红漆木盘里;其余再放上笋干烧肉、黄豆芽油豆腐、菠菜百叶等荤素菜肴,水果之类可摆入碟子。有一只菜是无锡人过年的传统菜,叫“响堂片”,就是用切成三角形的笋干、香干及金针菜组成,可用大碗盛放端上桌。在桌面东西北三边摆设着密集的酒盅、筷子,因为神并非人,挤挤挨挨可以坐下,有个虚数即可;南面地下铺设跪拜垫子。
祝飨开始,亲娘命父亲焚香、点燃烫金大红蜡烛,取过锡壶斟上少许黄酒。几乎在同时,祖母进入角色,嘴里开始叽里咕噜,轻声唤着老祖宗的名字,似在请他们一一入座。我隐隐听到祖父(他去世早)的名字,其余的懵里懵懂。父亲则会用严厉的目光示意我们不要再跑来跑去,更不能喧哗、触碰桌椅。我们兄弟几人倒也乖乖地靠壁待着、看着,明白不然会吃“毛栗子”的。待到香烛燃去三分之一时,一家人分长幼次序,开始首轮磕头,亲娘嘴里念叨着“保佑”之类的话语。须臾,父亲再敬酒。
有一个笑话,正当大家忙碌之时,亲娘发现我二弟趴在台围前用手指捻弄着什么,凑近一看,他在拉动寿星翘起的一根长胡子(其实丝织品用久本已发毛),“喔唷,阿囡,勿作兴格呀”。边说,边迅速将他拉起。
香烛燃过大半,要给老祖宗“上饭”。饭必须是“原生饭”,即刚烧好开锅首次盛起的饭。亲娘吩咐后厨母亲,“一勺子,满一点”,众人听着,默然不语。长大后我才明白,这种盛饭方式就是神与人的区别,怪不得大活人添饭不兴一勺子的缘由。少顷,待线香即将燃尽,开始化纸钱元宝,再一轮磕头。父亲吹灭蜡烛之际,老亲娘指挥后辈可将凳子移动些许,示意让老祖宗起身先走,烟气氤氲中,她又一次咕哝自语,意思是目送众神陶然归去,敬畏之情,溢于脸庞。之后,收拾桌面碗盏杯盘,亲娘顺手把供桌上的糖果分给我们孩子吃,表示祖先的庇佑、恩典,祝飨结束……
在吾辈记忆里,这样的场面一直留存十余年,直到老亲娘故世为止。海纳百川的上海人家里,不同籍贯的形式各有千秋,但这年前的“活动”,是都少不了的。时移世易,如今这样带有迷信色彩的一幕,已然越来越少见。然而,这种富有庄重仪式感的习俗,依然萦绕在经历过的人心间,是一种藉以寻根问祖的情怀。(陈日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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